这里碎石遍地,无论是蹲着还是坐着都不太舒服,汤君赫咬着牙,拖着不甚灵活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摸到了那座老庙前的石阶,然后转身坐了下来。
    额角痒痒的,血流下来了,顺着太阳穴,蜿蜒地流到他的脸侧。他抬手用手背胡乱地蹭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色的,弯成了一道银钩。凉风顺着树杈间空隙吹拂过来,天色跟月色一样冷,汤君赫的胳膊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抱紧了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
    风一吹,树叶簌簌摇动,零星的水珠落下来,落到他的脸上。他仰起脖子,透过繁密的树叶,看到灰蓝色的夜幕中,漂浮着丝丝缕缕轻纱般的薄云,看上去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他哥哥杨煊给他买的那种,白色的,蓬松的,一吃就会沾满脸。
    他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不过,就算在山下,跟那些同学在一起,大概他也在啃面包。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他。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他早都已经习惯了。
    应该把书包和外套一起带上来的,那就什么都不怕了,汤君赫想,没带手机,他妈妈今晚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今晚该怎么办呢?走下山去?可是山路这么黑,根本就看不清楚,他又不太识路……
    待在这里?可是这里很黑,他小时候就怕黑,去个厕所都会哆嗦……不过,怕有什么用呢?而且,庙里不是有菩萨吗?菩萨会保佑自己吗?这座菩萨是保姻缘的,那她会顺便保平安吗?
    汤君赫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高的菩萨石像,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她看上去历史久远,显得格外值得信服,难怪被山下人奉为神谕。
    汤君赫不想求姻缘,血缘都没用,姻缘还有什么用呢?在他看来,血缘比姻缘靠谱多了,就算求来了姻缘,汤小年和杨成川还是同床异梦,血缘就不一样了,就算杨煊不肯认他这个弟弟,他也没办法否认这层生理上的关系。
    可是,管姻缘的菩萨总不会像他一样,连个朋友都没有吧?或许她能拜托一下她的神仙朋友,让杨煊理一理他。想到这里,汤君赫双手交扣,抵在下巴上,抛弃了唯物主义,十足虔诚地在菩萨面前祈了个愿。
    ***
    暮色好像是在突然之间降临的,杨煊心中的焦躁更甚,手里的矿泉水瓶被他捏变了形,细微的塑料声响仿若无力的呻吟。
    已经快到山顶了,怎么还是没看见人影?难道会像冯博说的那样,他早就下去了,然后躲了起来?会躲到哪儿去?还是说……他迷路了?
    杨煊记得他弟弟从小就不认路,小时候刚到他家的第二天,还试图逃出去过,最后被他找了回来,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如果是迷路了倒也好说,这山不大,大不了,他就把每一条岔路都找遍了,总能找到他弟弟的。
    可是如果……不是迷路呢?如果是失足跌下去了呢?
    杨煊呼吸一窒,心里漫上一阵铺天盖地的慌乱与恐惧,他做了个深呼吸,制止自己脑中的想法,然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可是越是克制,那种想法就越是源源不断地涌向他脑中,他攥紧了拳头,捏着一把冷汗,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会的,他安慰自己,不是说山上有菩萨吗?菩萨会保佑他弟弟吧,他还那么小,比起小时候大不了多少,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想法奇奇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奇奇怪怪的,还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
    而且还那么容易受骗……冯博那么拙劣的谎话,他就轻易地相信了,他是有多傻啊?
    杨煊努力想些别的,这会让他稍稍安心下来,虽然用处也不大。
    快到山顶了,杨煊的心脏提了起来——如果他弟弟不在这里的话,他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一刻也不敢停地朝上走,经过那两棵歪脖子老树的时候,由于走得太急,他踩到脚下的碎石,险些滑倒,本能地伸手撑住其中一棵树,稳住了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破败的老庙前,蜷成一团的那个小小的黑影。
    隔着浓重的夜色,杨煊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弟弟汤君赫。
    第三十八章
    杨煊闭了闭眼睛,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顿时松了下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看到那个黑影动了一下,直起了上身,正朝他望过来。显然,他弟弟也认出了他。
    杨煊的手松开树干,朝他弟弟走过去,走到他面前,然后站住了,低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
    莹白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来,杨煊看到他弟弟的额头流血了,那道血流蜿蜒地顺着脸侧流下来,暗红色的,已经被风干了,凝固在皮肤上。
    他盯着那道血迹看,用拇指轻轻地抚上去,却不敢跟那道近在咫尺的目光对视。
    杨煊知道他弟弟在盯着他,那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睛陡然间被点亮了,此刻像两块含着火光的燧石一样,灼灼地注视着他,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像是有温度一般的,炽热而灼烫,几乎要点亮这沉沉的夜色。连带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仿佛都要被这道目光一并点亮了。
    那一瞬间,杨煊内心涌上一种抗拒,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丝恐慌——他不想被点亮。
    他的手从汤君赫脸颊处的血迹上移开,摊开手心,覆在那双眼睛上,那两道黑漆漆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颤动,像两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
    杨煊感觉到那两道灼亮的、炽热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上,让他觉得有些发烫,几乎要被灼伤。
    “闭眼。”他开口,喉结上下滑动,嗓音中混杂着连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沙哑。
    睫毛刷过他的手心,遮住了那道灼人的视线。杨煊这才敢把手拿开,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开了闪光灯,举起来,照到汤君赫的脸上。
    瓷白的皮肤在刺眼的灯光下白得瘆人,衬得那道蜿蜒而扭曲的暗红色血迹格外触目惊心。杨煊伸出手,覆到汤君赫的额头上,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然后把他额前的头发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目光落到那块被碎石磕破的伤口上,随即怔了一下——那道凝固着血迹的伤口,正磕在了小时候留下的那块暗疤上面,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移到那两片颤动着的睫毛上,盯着看了几秒,然后收回手,揪住自己的t恤领口,毫不犹豫地,他把那件干净的白t恤从自己头上一把拽了下来。
    察觉到刺眼的闪光灯从自己的脸上移开,汤君赫睁开双眼,默不吭声地看着杨煊的动作。
    “拿着。”杨煊把手机塞到他手里,随即拧开了手中那个被他捏得不成形的矿泉水瓶,往t恤上倒了一些水,然后把瓶子放到一边,将t恤团起来拿在手里。
    他接过手机,又说了声“闭眼”,然后俯下身,一只手再次撩起汤君赫的额发,另一只手拿着淋湿的t恤,放轻了动作,把他额头上的血迹一下又一下地抹去,哑声道:“疼就出声。”
    汤君赫闭着眼说:“不疼。”
    杨煊把他额头上的血迹擦干净了,松开他的额发,帮他朝另一边拨了两下,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接着问:“还有哪受伤了?”
    汤君赫伸出胳膊,将胳膊肘翻过来对着他。
    杨煊握着他细瘦的手腕,像刚刚那样,将他的胳膊肘也擦干净了。擦完伸出来的那只胳膊,他又低头拉过汤君赫的另一只胳膊,也一并擦干净了。
    “还有哪儿?”杨煊又问。
    汤君赫摇了摇头说:“没了。”
    杨煊这才抖开t恤抓在手里,然后赤着上半身坐在汤君赫的旁边。他本想问汤君赫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冒险爬到这山顶,可是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临到嘴边换了个问题:“怎么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汤君赫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杨煊沉默半晌,说:“那你就打算在这里等到天亮?”
    汤君赫先是没出声,过了一会儿,转过脸看着他说:“我好像知道你会来。”
    杨煊微微朝另一侧偏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没作声。
    汤君赫接着说:“我怕我下去,你会更难找到我。”
    杨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有些微恼地说:“叫你等我,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汤君赫想出言辩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错了。”
    那语气懊恼着,还掺进了一丝委屈。
    本想等他张口辩驳,自己就能将心底的那股焦躁一并发泄出来,没想到他却低声下气地认了错。杨煊听着这三个字,一腔焦躁无处着落,只能又捡起了地上的矿泉水瓶,接着捏扁了。
    伴随着塑料水瓶的呻吟声,汤君赫小声开了口:“我有点渴。”
    杨煊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又悉数隐了下去,他脸色不耐地拧开瓶盖,将那个变了形的塑料瓶递到汤君赫眼前。
    汤君赫接过来,对着瓶口,将所剩无几的几口水喝得见了底。其实他还很饿,只是杨煊肯定也没带吃的,他便没说。
    “你冷吗?”汤君赫捏着那个瘪掉的水瓶问。
    山上气温很低,夜风微凉,杨煊赤膊坐在他身边,叫他看着都冷。
    杨煊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远处。周遭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黯淡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过来些许光点,伴随着凉风轻轻摇动。身后是破败的老庙,脚下是崎岖的山路,这里简陋而空寂,只有一点好——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俩。
    杨煊想多待一会儿,待一晚上也可以,他不怕冷,也不怕饿。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再待下去,山脚的人都该找上来了。这个世界上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俩。
    “冷,而且饿。”杨煊站起身,抖开那件沾着血的t恤,从头上套进去。那块几近干涸的血迹正好在他胸口的位置,但他却并不在乎似的,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见他站起来,汤君赫也撑着石阶起身,但右脚刚一着地,他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杨煊偏过脸,低头看他的脚踝:“扭到了?”
    汤君赫坐回去,揉着脚踝,忍着疼“嗯”了一声。
    杨煊蹲下来,将汤君赫的裤腿挽到他的膝盖处,又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对着他的脚踝仔细地看了看。那里一片青紫,已经肿起来了,轻则扭伤,重则骨折,他无法判断受伤的轻重,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我背你吧。”然后转过身,半蹲在汤君赫身前。
    夜幕愈发黑沉,汤君赫趴在他哥哥杨煊的背上,手里紧攥着开着闪光灯的手机,照亮他们前方的山路。
    杨煊走得并不快,却每一步都很稳。
    汤君赫趴在他哥哥的背上,闻着他头发的味道,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被山风吹了太久,已经被吹透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凉气。他感受着从他哥哥背部传来的温度,很暖,像小时候他手心的温度一样暖。
    虽然他哥哥看上去总是冷的,但贴近了却是暖的。
    汤君赫不由自主地收紧胳膊,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头发在他颈后蹭了蹭,像极了一只流浪多日忽然被好心人捡回家的小狗。
    已经能看到山脚下的灯光了,过不了多久,杨煊就会把他放下来,或许又会不理他了。汤君赫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吸引杨煊的注意。毕竟只要他一出事,杨煊就不会不管他。而与之相对的是,也只有他出了事,杨煊才肯来管管他。
    “杨煊。”汤君赫叫了他哥哥的名字,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嗯?”杨煊难得回应他。
    汤君赫却没声了,依旧是趴在他哥哥的后背上,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又出了声——
    “哥。”
    那声音低低的,可是并没有被脚步掩盖住,在寂静的山路里听得极为明晰。离得那样近,像是直接敲在杨煊的耳膜上。
    汤君赫感觉到他哥哥的后背僵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沉默地背着他往山下走。
    这样平常的一个字说出口,紧跟上来的是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急促碰撞在他的胸口,汤君赫甚至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情绪,只是凭着本能,闷声又问了一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话问出口,汤君赫紧接着听到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挣跳出来。
    可是他什么回应也没得到。于是那颗心脏又慢慢回归平静,无力地落回了原处。
    “那你为什么又上来找我呢?”平静下来,他继而自顾自地说道。
    第三十九章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人声,紧接着几束刺目的白光打到他们身上。汤君赫眯了眯眼睛,从杨煊的后背上抬起头看了看——是那几个男生。
    他们很快跑过来,冯博跑在最前面,跑近了才慢下速度,弓着背,手撑着膝盖,嘴上喊:“煊哥,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东西都被吃——”话说到一半,他看清了杨煊胸口的那滩血迹,顿时被骇得没了声。再接着,他又看到了杨煊身后背着的汤君赫,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怎么上来了?”杨煊抬眼看他,在那滩暗红色血迹的映衬下,他的眉目间显出只有打架时才会出现的戾气。
    “你老不回来,我们不是担心出事么……”冯博搞不清状况,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汤君赫。没想到汤君赫也正看着他,那眼神在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更加幽黑,没来由的,冯博觉得那双眼睛看起来像一只猫——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那种有些诡异的妖猫。
    杨煊削薄的嘴唇间冷淡地吐出几个字:“我能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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