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平日虽然也会做饭,但是娘惹菜和素日做法完全不一样,小五小兰日日苦着脸,加之月娘要求严格,个个叫苦连天,学了四天,几人到是有两天都是借口替小姐做事躲懒去了,最后勉强用峇拉煎做了基础的参巴辣椒酱,已是极限。
    到了验收的时候,李斯函奉命前来督查,丫鬟们没想到阵势这样大,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长长的木桌上摆了一排,从色香开始查看,李雪音摸着下巴跟在月娘身后,看一个点点头,看一个点点头。
    不错啊,不愧她带的人,几天时间,都有模有样。
    所有菜都看完了,月娘皱着眉头不说话。
    李雪音笑眯眯看着菜式问:“月娘,你觉得怎么样?”
    月娘问:“小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恕我直言,不怎么样。”
    “啊?那假话呢?”
    “月娘实在资历有限,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就没有一样菜能入您的眼?”李雪音不信,这些菜虽然颜色差了点,但是摆盘还是规规矩矩的,至少端上来,她看着就没什么毛病,这些老妈妈就是喜欢吹毛求疵,非这样不能显出她们的厉害来。
    月娘又看了一圈,勉强指了指一道螃蟹:“这个……虽相差了点,但从味道来说,还有点继续学习的潜力。”
    “这个螃蟹是谁做的?李雪音转头问,看向她最机灵的两个丫鬟。
    姜鹿尔默默站了出来。
    月娘到是有点意外,厨房后地向来是女人的地盘,竟然会有小儿郎做出来。
    “里面加了些什么?”她问。
    “红椒、泥蟹、蛋液、酸柑汁、银虾酱。”姜鹿尔回答。
    月娘微微点了点头,再看向其他丫鬟,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了。
    李斯函看她这态度,仿佛对妹妹无声的藐视,心里顿时觉得不舒服,教习阿娘说不得,他看姜鹿尔两手都扯着袖子放在身后,顿时皱眉:“手上藏的什么?拿出来。”
    姜鹿尔一愣,摇了摇头。
    “拿出来。”他又道,声音加重了力度。
    姜鹿尔只得伸出手,一双白生生的手,上面全是三三两两烫出的水泡,油光噌亮。
    这不知是做菜时糟了多少罪,才会得到这么一点夸奖。
    月娘看着那双手,没说话。
    李斯函顿时愣住了。
    李雪音白了哥哥一眼,给自家小厮打气:“鹿尔,很不错,本小姐有奖!”
    机会来了。
    姜鹿尔诚恳道:“为小姐分忧,是鹿尔的本份。但是,小姐奖励的钱,鹿尔可否申请换成……”
    “没问题。”李雪音不等姜鹿尔话说完,立刻爽快答应了,这些契工平日总是会相当设法将猪仔钱换成现金,无外乎是想汇回家乡,当然没问题。
    “鹿尔是想换成契约工龄。”姜鹿尔补充完整。
    李雪音迟疑一下,无视自己二哥的暗示,点头:“这有何难。”
    “不过,”她狡猾笑起来,“宴会那天的菜式,我负责的主菜,你得保证辅助我通过。”
    她伸出手指,晃了晃:“怎么样?折一年。”一年的契约,算下来的钱,还没有她之前扔给姜鹿尔的那副油画多。
    姜鹿尔立刻点头。脱身凭札在心口的位置发热,上面已经盖上了一个章,还差两个,她便可以得到自由。
    月娘自然更愿意教姜鹿尔,记性好,而且识字,她用特殊的记号和长短排列好香料的顺序,一样一样,工序记住了,剩下的调味主要靠个人悟性,加之勤能补拙,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到底没有白受罪,很快有了进展。
    有了进步,李雪音更加高兴,她虽不想嫁人,但也绝对不想丢脸。
    月娘作为教习阿娘,她做出的菜的味道,哪一家大家婆姨没有吃过,由她动手做主菜自然使不得,但是姜鹿尔做的就不一样了,既新鲜,又带着年轻人学习的痕迹,漂漂亮亮一道菜端上去,谁还敢说她李雪音是个没有娘~亲教的孩子,也不会在父亲吹嘘女儿时露出那种奇奇怪怪的微笑。
    姜鹿尔是她的人,做的菜自然也是她的菜,受之无愧。逻辑强大的李雪音为了鼓励姜鹿尔,连续赏了她好些东西。
    这些好东西,很多都是女孩子用的,她现在用不了,可自然有能用的。姜鹿尔找了个机会溜出去,回到了时隔一月的亚答屋。
    屋子里很安静,昌阿伯不在,大约应该在后厨那边安排晚饭。
    屋子外面地上还有零星的盐巴,那只土碗却不见了,大约被猩猩顺了去。
    顺走也好,这只碗看着喜气,但是昌阿伯却不喜欢,第一次看她拿出来,劈头盖脸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像她在外面捡了坨比粑粑还要恶心的东西一样,要她立刻远远拿去丢掉,姜鹿尔舍不得,好歹还是花了血汗钱的,这才偷偷塞在另一套衣服里。
    现在好了,什么都没啦。
    姜鹿尔捡了一张凳子坐下,最后的包裹被猩猩打劫后,现在她,当真是身无长物,两袖清风。
    李雪音爱美,小厮穿着也体面,对襟暗色面布制服,一颗颗黑漆漆的圆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上,平添了几分英气,坐在屋前,惹得好几个路过的契工回头观望。
    等了半个小时,昌阿伯才慢吞吞走回来,许多时间不见,他老了许多,头上生出很多白发,眉头间的川字纹更深。
    姜鹿尔走过去,他心神恍惚先还没认出来,本能便要行礼,被姜鹿尔一把扶住。
    轻轻一扶,昌阿伯却闷~哼了一声。
    姜鹿尔一愣,一把掀开他衣袖,上面青青紫紫都是伤痕。
    “这是怎么了?”她惊到。
    “没什么。”昌阿伯用力扯下衣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阿伯!”怎么可能是摔的?
    “你回来干什么?”他不理她,神游一般去做自己的事。
    姜鹿尔想到正事,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阿伯,小姐送了一些东西,我用不着,这些小玩意,女儿家应该都比较喜欢——所以,下回去邵庚街的时候,可以邮……”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女儿?”昌阿伯转头。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惊奇的神色:“你识字?”
    姜鹿尔不吭声,昌阿伯却突然叹气,眼睛也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的日子总是让人怀念~
    今晚凌晨的夹子,为了夹子不在后面拖地,至少千万别是最后一页,下次更新会放在明天凌晨。
    ~
    第二十二章
    沉默到最后。
    昌阿伯痛苦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能教我识字吗?”
    既然已经说开, 知道姜鹿尔知晓所有, 昌阿伯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他身上的伤是被矿区的里面行医的马拉都人打的。
    他们之所以下黑手, 竟是因为他之前卖给达雅人那些草药, 草药取得了良好的安抚效果, 达雅人慕名而来的接二连三,这违背了李家矿场主人李倥对他们的承诺:独立供应李家矿区所有的药品买卖。
    而昌阿伯之所以犯大不讳去做这样的事, 规定到底还是因为钱。
    随着书信一并在外汇点寄出的钱足足少了大银二十元,并不够替女儿赎身, 昌阿伯拿着汇寄单子去找外汇点,却被告知单子是对的,钱数不对, 而且落款的经办人并不是外汇点的办事人员, 他无奈厚着脸皮去求了田管家帮忙, 出了这样的事情,外汇点也大为恼怒,穿着体面的英国人走出来, 一个个交出办事人员给他指认。
    却并没有找到那人。
    最后追问之下,才知道昌阿伯为了节约汇款手续费,听的是外汇点大堂旁的工作人员的话, 交由他去办理的。
    “这就对了。”英国人用生硬的汉语下了结论,“大堂外处并无引领人员, 这并不是我司的工作人员,你被骗了。”
    领班又补充:“邵庚街鱼龙混杂,平日的确有些无业游民办成这样, 专门欺骗不识字的契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这人竟然只骗了二十块走。”
    田管家忍不住白了那领班一眼:难不成还嫌骗的少了?
    昌阿伯只能揣度是那人见他汇信内容,还有一丝良~知未泯,怨来怨去只能怨自己为了节省那一块钱的外汇费,怨自己不识字。
    为了能快速填补这二十块空缺,他也就咬牙悄悄售卖自己采摘熬制的中药了。
    而这个,必然触动矿区里医生的利益。所以,才会有从警告到这一次的教训。
    姜鹿尔不明白:“阿伯既然是李老爷的同乡,为何不去求求李老爷?”
    昌阿伯摇头:“原本的大银百元中有一半就是李老爷低息借给我,旧债未还,怎能再去借新债?”
    “就算不是借钱,但私下伤人也是他们的不对,于情于理,这事情也应该告知老爷。”
    “这个,就更不用了。”昌阿伯笑了笑,“一点皮外伤,两天就好。不能再给老爷添麻烦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明里是这里的医生,实际地位并不比监工差。他们背后都是土酋的势力,在这里不过是捞油水的同时监督李家矿产的税收罢了。”
    当地的华人大族除了在洋人面前,还要在王室和地方土酋中斡旋,更有华人自己内部的辖制,既要接受层层盘剥,又要维持自己的体面,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拍拍姜鹿尔的肩膀:“你太年轻了,以后你会知道,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有立足之地,还想要体面,是件多难、而又多了不起的事情。”
    除此之外,昌阿伯似乎并不担心她在这位出名骄纵的李雪音小姐身旁做事,只叮嘱她做事认真,旁的便没再什么。
    因为时间有限,姜鹿尔只得再约时间过来。
    临走时,姜鹿尔将自己身上的财物都留了下来,昌阿伯执意不要,眼看姜鹿尔都生了气,又喊了他两声干伯伯,昌阿伯才叹着气又别扭的收下了。
    姜鹿尔走下木阶,又回头看去,昌阿伯还捧着酱料写着数字的旧布站在门口,干干的身影像山风下的枯枝。
    木阶下,有几片红色的碎片,零星洒落着,正是那晚被那只猩猩摔碎的朱色小碗。
    姜鹿尔知道昌阿伯对这朱色小碗的抗拒和憎恶,她那晚带回来发现后就非凶巴巴叫她扔掉,还说了一大堆不详和不义的道理,姜鹿尔糊里糊涂也没听明白,当时只偷偷收了起来,没想到这碗还是被这猩猩给打破了,她叹口气,顺脚将瓷片踢进草丛里。
    回到李雪音住处,作为赔罪的李斯函又来给妹妹送新鲜玩意儿,这回是一只暹罗猫,叫起来嘤嘤呀呀,像小孩子在哭,李雪音不喜欢这黑脸蓝眼睛的猫和它黏糊的性子,直接扔给了姜鹿尔。暹罗猫性子好动又贴人,至此就成为姜鹿尔的临时小跟班,就是洗个脸都要蹲在门口等着。
    暹罗猫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翻筋斗和接东西,有时候做饭扔下去的虾壳,它也不声不响给接回来,叫姜鹿尔哭笑不得。
    临近宴会,很快在李父和李斯函的唠叨下,李雪音没心没肺的脸上有了惆怅和抑抑,她围着一屋子衣裳,左右是一件也没心思穿,小五和小兰左右劝,李雪音只枕着胳膊一声一声长吁短叹。
    “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嫁过去还不是当老妈子。”她摇头,“况且,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啧啧。”
    她转过头来,惆怅地看着姜鹿尔:“哎,还没有我家鹿尔好看。”
    小五笑:“小姐不是一向说皮相都是吗?”
    李雪音叹气:“在没想到嫁人之前,我也没发现我有这以貌取人的毛病。”
    她仰着头去看姜鹿尔,她柔软的嘴唇和脸庞在安定生活中显出熠熠光辉来,叫李雪音生出一丝惆怅:“哎——怎么这么好看,你真的是男人吗……”
    姜鹿尔身形一顿,暹罗猫恰到好处跳出来,顺着她的脖子跳到另一边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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