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样子总是叫女人心软。
    姜鹿尔没说话,她微微叹了口气。
    程砺于是伸出手去,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底的情绪,他飞快的将她脚上的纱布松开。
    然后将旁边的薄纱盖在上面,再将她的椅子转向自己。
    “鹿尔。”他看着她,似乎仍然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姜鹿尔突然感觉到了不安,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口吻,他正在用熟悉的一切,飞快将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我看到了那朵花。”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微微起身,将不远处的药酒伸手端过来。
    然后他将药酒倒到了手里,将双手微微搓热。
    姜鹿尔按住了他的手腕,只是短短一瞬,他感到了她指尖的粗糙,更多的情绪从心里涌动出来。
    “我就想,也许这是她种的花。”
    “不用……”姜鹿尔拒绝。
    “这药酒很好——我以前用过,治疗跌打损伤只需要一点,就这样搓热,在没有伤口的地方微微一揉,舒筋活血,效果很好的……”他郑重其事的介绍,然后说起这药酒的成分,男人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头发带着几丝凌~乱,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药酒的介绍上,就像一个虔诚的伙计恳求顾客的垂怜一般。
    然后他就动手了。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温暖。
    “好些了吗?”他问。
    “程砺。”她正式叫他的名字,不管谈什么,开诚布公就可以。
    “很快就好了。”程砺低着头,更加仔细去涂抹药酒。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这里揉的时候要顺着这个淤青的方向。不用担心,不会疼的。”他轻声说。
    “程砺,你知道,我们现在不是……”
    程砺突然站了起来,深沉积压的情绪从他的身上变成滚滚戾气的波动,他漆黑的眼眸像猎物一样盯着姜鹿尔,这一瞬间,姜鹿尔突然理解了他那些下属对程砺那些欲说还休的情绪和敬畏。
    他手里拽着药酒瓶,有那么一瞬间,姜鹿尔觉得那药酒瓶会在他手里粉身碎骨。
    但是这一瞬间后,他身上的情绪突然像风暴一样藏进深海中。
    他将药酒放在了椅子上。
    “你的伤不是扭伤的,是人为的。”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背着光,“我要去找这个人。”
    姜鹿尔感到了程砺更深的情绪,她却不能去说什么,程砺根本不愿意进行任何正式的话题,他在从旁处和细节开始,迅速将他们彼此的距离重新拉回到曾经的模样,她不由有些无奈:“程砺,你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他背着身,像一个别扭的闹脾气的大孩子。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她将搭在身上的薄纱取开,伸手从椅子旁边取了一只拐杖,然后站了起来。
    程砺转过头来。
    逶迤的裙摆拖在地上,她的身姿婀娜,她的确不一样了,比起曾经,长高了,身姿完全长出来了。
    程砺看着她,说:“我还是以前的我。一直没有变过。”
    “我找了你很久,找了很多地方。总是有一个声音说,你还活着,你没有死。我也一直这么告诉我自己。”他说。
    “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如果你活着,早该就来找我了。”
    更多的情绪从他的声音氤氲出来。
    姜鹿尔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鹿尔,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你不来找我。”
    “你没有做错。”曾经想象过的理直气壮的台词都失去了力道。
    “那是我做了什么事情?”程砺又问。
    “为大局而做的事情,只要是自己想要的,说不上对错。”话其实说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平平静静阐述一个事实。
    程砺面色微微一变,他看着姜鹿尔。
    姜鹿尔撑着拐杖,慢慢走向外面。
    “鹿尔。你都知道了。”他这么说。
    她没有回头,但是肩膀被人按住了,他的指尖不再温暖,冰冷,僵硬。
    “如果你是为我没有救你而这样做的话。鹿尔,你应该知道,三年前我已经用尽全力……”
    搭在她肩上的手,有一道伤疤,顺着虎口延伸到袖口伸出,指尖粗粝。
    姜鹿尔没有作声,但是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心底的情绪。
    “你以为,是我下的命令,我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
    “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够信任我。”
    姜鹿尔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轻易成了她的错。
    “如果,你稍微信任我一点——如果不回来……”他的声音悲伤而颓废,“也许,我不该那么由着你……一切,都……”
    姜鹿尔沉默的情绪被这句话彻底撩起,既有无奈,更多的还有情绪,她的声音也情不自禁高了:“信任——信任?你呢,你又什么时候信任过我,如果信任,你在把我送到游轮的时候想过吗?你在新加坡和密斯吴小姐见面的时候想过吗?如果你信任我,事情的确从一开始就会不一样,很多人一开始也不会死。”她越说情绪越发激动,隐藏的镇定挥之一空,恨不得将这两个字反复踩踏两次才解恨,“你所有的布局甚至将我也算在里面,四年不见,什么话都没有,你见面和我说的竟然是信任。”
    这些话在心里不知道藏了多久,无论她用什么理由掩饰,都无法真正释怀,所以只需要一个引子,它们就自然而言从心底宣泄~出来。
    姜鹿尔说完不由自嘲笑了笑,只觉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她长长吸了口气:“所以,我们……”
    “对不起……”程砺突然说,“都是我的错。”原来是因为这些。这些话像惊雷骤然敲击在心底,他的眼睛漆黑,看不清里面翻滚的情绪,但是最开始的恐惧和惊雷都已经隐去,更多了一些几乎如释重负的安然。
    “不用对不起……”姜鹿尔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鹿尔。”他说,“我可以解释。我请求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把你送走,就像狄勇勇他们送走自己的爱人一样,无论成败,我不想让你有任何危险。我从未和密斯吴有任何的约定。即使是最开始我以为你……,那时候我刚刚到新加坡,伍家的确给了我一些优惠条件,但是比起联姻我能给他们更多的利益和理由。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自私了一次,在那个时候要了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白白等那么久,我早该在你第一次确认心意的时候就风风光光的娶了你,而不是等到现在这个时候,站在你面前也是无名无分。”
    姜鹿尔感觉自己再次被他牵着情绪走了,她用事实来展开新的话题:“四年过去了。你看,没有彼此,我们也过来了,有些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难。而且,我们现在已经有新的生活了。”
    程砺看着她。
    “鹿尔,我知道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过去我喜欢这样的不一样,但是深恐别人也看到这样的锋芒,所以像明珠一样将你藏在我身旁,但是却忘了,明珠这样多么容易蒙尘,更忘了,关注你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鹿尔,如果你想,你可以继续你所有的生活,但是,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恳求,就是这样的生活里面,请留给我一个位置,所以……”
    姜鹿尔避开了眼睛,不能再听下去,猛然一口气道:“所以,……我们还是算了吧。”
    最难的话终于说出口,但是却没有想象的轻松。
    程砺仍然看着她,他的话还没说完,仍然保持着说话的姿势,但是那双眼睛里面,陡然一片漆黑深渊,深不见底,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一下灭掉了。
    空气凝滞了,姜鹿尔感觉有些难以呼吸。
    “算了?”他的声音很轻,“鹿尔,你要和我算了。”
    姜鹿尔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累了。你走吧。”
    程砺摇头:“我不想走。”
    姜鹿尔睁大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我不能冒险。”
    姜鹿尔轻轻咳嗽一声,指出:“如果你不走,会有危险的。”
    一般来说,到这个时候邱家就该会有打点好的巡警过来了。
    程砺看着她。
    “邱家的人就要到了。”
    邱家少爷么。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深厚起来,酝酿许久的情绪就像醇香的酒坛,一旦揭开,醉人且伤。
    “最危险的时候我已经经历了。”程砺见过大风大浪。怎么会在阴沟里翻船。
    就算十架花河在眼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鹿尔,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慢慢说,“只要一次机会。”
    门外响起一阵一阵的喧哗。
    他熟视无睹,只是等着她的回答。
    下一刻,轰的一声后,一袋海鱼扔到了他满头满脸,满脸挂着鼻涕的小娃娃从窗户露出半张脸来。
    “我只是叫你假装一下,又不是要你真的当我的爹爹。”
    程砺微微一愣。
    姜鹿尔面色一变:“程竞,你给我下来!”
    已经迟了,从小娃娃身后变魔术似的,更多手上得了贿赂的小孩子帮忙扔出好多好多只饥肠辘辘的流浪猫。
    带着鱼腥味的程砺顿时变成了它们的攻击目标。
    紧接着,更大的震动传来。
    他的身后跟着数个面目愤怒手持武器的邻居老爷爷们,他们气势汹汹,充满正义和使命感,但是。
    一个老爷爷看了看姜鹿尔,又看了看程砺,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实在般配,而且——
    他们犹豫起来,小娃娃嚷起来:“爷爷你们打呀,打了我娘~亲今晚炖肉粥。”
    一个阿伯:“程竞娃娃,你是不是搞错了。”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小娃娃和男人相似的脸庞。
    “你们……”姜鹿尔心痛的看着刚刚重新装潢好的窗户和门扉,还有地上被踩了无数脚印的布匹和轻纱。
    野猫在屋子里穿来穿去,当月的利润已经被踩去了一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还在外面颤抖的门扉上。
    但是程砺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木质房子的窗棱上照出西晒的阳光,又一阵震动袭来,姜鹿尔身子微微一颤,这一回,程砺没有犹豫,他走上前,一把稳稳抱起来姜鹿尔。
    小程竞生气跑上去,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别动,孩子会掉下去的。”他对姜鹿尔说。
    “别动,会踢到你~娘~亲伤口的。”他又叮嘱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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