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店小二看起来比他要更和气,因为如果是他,在得知对方并不是客人后,肯定不会像开始那么殷勤,但这个店小二却依旧笑嘻嘻的,热情地说,“掌柜呀,你在这儿先坐会儿吧,他一会儿就下来。”
    “好……好……”他有点尴尬地抱着包袱,随便找了张桌坐下来。这大堂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再熟悉不过,此番回来,却已然成了外人。
    他看着另一个店小二勤快地跑来跑去,端茶倒水送菜送饭,熟练得没有一丝误差,甚至干得比他还要好。他从来就不是最好的,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在当店小二这一方面。
    这么想着,心里有些酸酸的,却又跟习惯了似的有点麻木。
    楼梯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响声,小二抬起头,便看到齐福康慢慢悠悠地走下来,小胡子下面伸出半截牙签,鼻子里哼着小曲。
    小二突然觉得有点儿紧张,赶紧站了起来。齐福康一直走到柜台附近才看到他,然后小眼睛一瞬间就睁圆了,“呀!你这个小王八蛋怎么回来了?!”
    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调,小二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就好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人了一样。
    他走到齐福康面前,叫了声,“掌柜……”
    齐福康抓着他胳膊,拉着左右转了转,好像在检查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似的,然后重重一巴掌拍上他肩头,“你小子这些日子跑哪去了?我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小二开口说了个“我”字,便接不出下文了。
    齐福康用食指指着小二的鼻子,开始数落他,“你个小兔崽子当初连气儿都不吭一声儿说走就走,那叫一个坚决,你知道我亲自跑了多少天堂才找着接手儿的啊?!你在我这儿干三年我也没亏待你啊,你说你是不是白眼儿狼?啊?”
    许久没听齐福康这么骂人,此时小二却觉得分外想念,眼角都有点泛红了。他抬起头看着齐福康,“掌柜……我错了……我不该离开这儿……”
    齐福康哼了一声,斜着眼瞧着他,“现在怎么回来啦?外头混不下去了?”
    小二抿了抿嘴唇,有些踌躇地说,“掌柜……你这儿……还要人手么……”
    齐福康翻了个白眼,小胡子一翘,“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我这儿啦?你当我这儿善堂啊?”
    “我……我只会干这个……”
    “没看见那儿已经有一个了嘛。”齐福康冲着另一边正擦桌子的小跑堂努了努嘴,“这小子挺不错的,人勤快,心也挺细,不比你差。我总不能因为你辞了人家吧。”
    小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布鞋,俩手紧紧抓着包袱,半晌才说,“我……我可以只拿一半工钱,您给我个住的地方就行了……”
    齐福康叹了口气,靠着后面的柜台想了想。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小二,不是我不帮你…但咱店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一个跑堂足够了,我又不能无缘无故辞了那孩子…你啊,再去别的地方问问吧。”
    小二考虑了下,要不要声泪俱下地抓着掌柜的裤腿求他留下自个儿,但想想又觉得这样太没劲了。就算死缠烂打地留下了,到头来被人讨厌嫌弃,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的好。
    于是他只好点点头,脚在地上蹭了蹭,才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说了句,“掌柜您保重,我走了。”然后继续往前。前路又变得未知起来,现在连是否能找到活计都不一定了。而此时在小二的心中,失去的并不只是活计,更像失去了一个家,一个比起天权城来更像家的地方。
    心里很不舒服,又疼又酸,但是他不能停步。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接踵而至,除了想办法解决应对,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虽然失去了一切,但是还是要生活下去。
    外面热闹的光线照射进来,小二微微驮着背的样子有点笨拙,有点孤单,有点可怜。
    齐福康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大喊,“小二!你先等等!”
    小二已经走到门口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齐福康有点不耐烦似的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小二心知貌似是有点希望了,赶紧小跑着到了掌柜面前。齐福康皱着眉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算了,最近客人挺多,小豆子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留下来可以,但是工钱可就减半了。”
    小二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随即双目中放出光来,连连说着,“谢谢掌柜!谢谢掌柜!”倒了这么久的霉,今天竟然走运了,小二高兴地笑起来,一扫连日来缠绕不去的阴霾。
    从天权城到缥缈宫,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被所有人拒绝,好像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一样。没想到在最绝望的时候,接纳了他的竟是最喜欢斤斤计较,精明又爱算计的齐福康。
    他从没有这么感激一个人,激动得差点就要扑过去抱住掌柜。但齐福康拿着算盘把他抵住了,尖酸刻薄地说了句“傻站着干啥,在我这儿吃白食啊?还不快点给老子干活去?!”
    于是小二连行李都没安顿便戴上小帽,拉上手巾,在堂里忙活起来。虽然疲惫,但心情却是这几日来没有的轻松。
    至少,他回到了他属于的地方。
    。
    。
    。
    从缥缈宫出来后,安然便买了匹马,往西北方向的章尾山行去。而他去那里的原因,是因为章尾山曾是烛龙教总坛所在之处。
    烛龙教的信仰为烛龙之神。此神人面蛇身,嘴里含着一枝蜡烛,故名烛龙。传说它栖息在章尾山上,睁开眼睛便是白昼,闭上眼睛便是黑夜,吹一口风便是寒冬飘雪,呵一口气便是烈日炎炎。也正因为如此,烛龙教才把总坛设在章尾山上。如今新教复兴,就算已经不在原址,总坛也一定会设在章尾山附近。
    既然全天下的人都说他安然是魔教妖人,既然他的朋友们都在一瞬间与他反目为敌,既然连他的父亲都已经将他舍弃,既然连他最在乎的人也恨他入骨,既然正道已经没有了他的安身之处,他又何必死守着曾经的信念,沦为众人猎捕的对象。
    他们说他是魔头,那他就遂了他们的愿。
    还未进入章尾山的地域,他就被烛龙教的人发现了,天地两位明王立时率众前来迎接,浩浩汤汤的教众在眼前铺展开来,旌旗在狂风中烈烈作响。安然一袭白衣无瑕,牵着一匹白马,静静地看着左擎苍和雪枫跪在他身前,齐声高呼,“恭迎圣子。”
    随即,所有随行的教众皆高呼“圣子千秋万岁,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
    这一刻,安然沉稳了目光,手紧紧握成拳又松开。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少顷之后,他终于还是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去。两旁跪拜的那些曾经势不两立的魔教教众看上去都是那么陌生,此刻却全都臣服在他脚下,只因为一个圣子的名号。
    此后的路要怎么走,走向什么方向,安然没有半分头绪,但他知道这条路必定不会平坦,甚至可能布满荆棘。但他不在乎了,从今天起,他不用再做一个好人,一个侠士,只要是他想要的,都可以不计方法的得到。
    长路的尽头,轮椅上的老者欣慰地微笑着,丑陋的面容扭曲起来,看上去有些可怖。
    “圣子,您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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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眼间,半个月已经过去。
    小二每天都十分忙碌,自从他回来后,就变得比以前还要勤快,迎客送客报菜名端菜送酒,笑起来眼睛还是会弯成月牙,让人看了就觉得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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