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果真是神奇的处女座,说了十二点开饭,果真就是准准儿的十二点。
    卓静言早已被阵阵香味引得馋虫大动,坐到餐桌边便直勾勾盯着菜看。餐具雪白,摆盘精致,烟肉的咸香里混着笋的鲜气,还有和着桂花的甜糯香味儿。光闻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苏佑看她一脸垂涎,只想发笑,先夹了一片笋放到她碗中:“别盯着看了,动筷子吧。腌笃鲜,糖醋小排,芙蓉鸡片,桂花糖藕,还有三鲜汤——都家常菜,清淡一点适合你吃。”
    卓静言举着筷子如指点江山,在餐桌上方挥来舞去,吃出一股酣畅淋漓的气势。
    苏佑清晨六点多下飞机时,想起前几天听薛嫣说她又连日加班,胃口不佳,便去附近超市买了一堆菜蔬拎回来。因为母亲是老上海人,一向精于炊食,他在家耳濡目染的,也跟着学了些本帮菜。
    卓静言不算大胃饕餮,口味却挑剔得很。他在挑菜配料火候上都格外下心思。市面上这时节已无春笋,冬笋未出,只能用笋干泡发慢炖;排骨并不过油,而是冷水下锅炖煮之后再慢慢煸炒;糖藕不能太甜,桂花酱用水调开到合适的浓度再淋到蒸好的糯米藕上;芙蓉鸡片中特意加了刀背捶成泥的鱼肉,辅蛋清高汤调成糊再下锅;连最简单的一道汤,里面的石磨豆腐和火腿虾仁也是精心选过的。
    卓静言吃得兴意盎然,苏佑却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一顿饭四菜一汤,他花了三个小时,甚至启用了搬过来之后几乎从来没开封的锅碗瓢盆。那种对着流理台上的一堆食材细细琢磨的心情,手握刀具专心致志片着豆腐和鸡肉的心情,简直赶得上拍《词话》时研读剧本直到梦里也在揣摩的状态。
    这种“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的事情,从来不在“演员苏佑”的行程表上。通告和拍戏挤满他的生活,工作之外的生活里鲜少出现这种只为让一个人多吃点饭而花费大量时间的事情。
    可是他并不感到厌恶。
    这些年来,无论是跳舞还是演戏,他都顺着自己的心意,如此才有十二分的专注去沉浸其中。为她下厨大概也没什么不同,他只不过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寻个不一样理由,他是有几分喜欢她的。虽然还不至于到纯粹的男女情爱,也远远不到如何浓烈的程度,他也不得不承认,对这个女孩子,他的确是有些另眼相待的。
    娱乐圈向来纷繁复杂,这些年他看尽无数乱花迷人眼,更深知撷花要防刺伤人,渐渐一颗心也就如古井平静。此刻她坐在伸手可及的距离,眉目含笑,手中筷子点来点去,嘴角还沾着一星汤汁,脸上竟有些未见过的娇憨神态。
    苏佑只看着她,心中就生出一种宁静的喜悦,淡淡的,无可忽视的。
    谁能想到呢。
    烟火人间,万丈红尘,他和她都在对方的生命中路过,记忆在角落里蒙尘,然而最终还是拂去埃垢,续上了这一段重逢。
    吃过午饭,苏佑去厨房收拾。
    卓静言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在客厅里转圈,边转边喃喃有声:“不要发胖发胖发胖……”
    苏佑在厨房里听到她念叨,又好气又好笑:“这么瘦,养胖点儿也看不出什么……”
    “苏佑,苏佑,”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我可以在你家参观一下吗?”
    “你随意,”苏佑道,“卧室不要去。”
    “哦。”踢着拖鞋的“踏踏”声又远了。
    苏佑看着水流冲刷白瓷盘,眸色沉沉,心中温柔一片。
    客厅厨房和客房都看过,储物间和衣帽间没什么意思,卧室不能进,卓静言直接就进了书房。
    苏佑的书房是中式设计。三面直到天花板的书架,一面是落地窗通向阳台,深色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桌椅一应都是原木颜色,墙角青花瓷缸里养着几枝绿萝,倒和她喜欢的风格很贴近。
    走得近些,就看到桌头放着一方龙尾砚,砚中还有半截残墨,旁边铺开的宣纸上已有字迹——
    “浮世惟高忱,平生有敞裘”。
    苏佑写得一手精妙行草,上次不过方寸的一张便笺便可窥见。眼下这区区十字,也能被他写出唾玉钩银,舒朗通透的气韵来。
    卓静言抚摸纸面,触感细腻,墨香掺杂着纸张和木头的味道,令人心绪平和。
    越来越让人摸不清了啊,苏先生。她想。
    余光一瞟,又瞄到书橱中几个方形物件。细细一看,是三五个木头相框,卓静言兴致勃勃凑过去。一张是少年的苏佑,穿着一身黑色练功服,在把杆旁笔直站着,眉眼依旧漂亮,只是青涩稚嫩还未褪去。一张是穿着白色长衫的苏佑,十八九岁的样子,作纳兰容若扮相,手持书卷倚在窗边,眼望远方,应该是《词话》时的剧照。还有一张,一眼看去,人群熙攘间并没有苏佑身影,然而画面场景让她觉得熟悉至极。
    那是伦敦的特拉法尔加广场,圣玛田教堂前。
    她还记得广场上的鸽子,呼啦呼啦的一群又一群在喷泉水雾里穿行。还有古旧的石阶,粗糙的,微凉的,坐在那里正好听得到教堂唱诗班的歌声,飘渺而遥远地横亘在记忆里。
    她想起自己短暂停留过的地方,目光下意识地寻过去,便是一怔。
    “原来——你也在那里。”
    “看什么呢?”书房门大开,苏佑还是屈指敲了敲,然后抬步入内。
    卓静言正翻着桌上摊开的《东京梦华录》,见他进来就捧着书起身,让到一旁沙发上。
    苏佑一手拿着剧本,一手托着个玻璃杯放到矮几上,在她对面沙发坐下,两腿闲闲一叠:“热牛奶,喝了。”
    卓静言抬眼看看他,带着探究的意味。苏佑也在看着她。她有极黑的瞳仁,此刻里面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如同午夜十二点的一对星子,由极黑衬托出极耀眼的光。
    他安然自若和她对视,等着她问。
    卓静言眼里火苗烧得热烈,神色却有些复杂,半晌只说:“字写得真好。”
    苏佑心里积了好些天的情绪瞬间瓦解,他斟酌片刻才道:“照片,你看到了吧。”
    卓静言浅浅一笑:“看到了。”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苏佑很不可思议。
    卓静言捧着温热的牛奶,笑容无一丝波澜:“应该问什么呢?虽然曾经在那个时候,隔得那么近,最后还是擦肩而过了呀。”
    苏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她什么样的反应。当他发现卓静言以那样的方式路过他最孤独的时光,又以那样的方式定格在他一直珍藏的画面上时,只觉一颗心如同浸入汤池,被温热的水流包裹起来,莫名的情绪几乎满得要溢出来。
    多奇妙的命运,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然而他听得出她的叹息,才惊觉似乎只有自己在因这样诡奇的巧合而震动。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最后还是擦肩而过”。
    他感到一丝沮丧和挫败——他的古井渐起微澜却不自知,还要去期待她是不是也如他一样感同身受。
    滑稽的独角戏。
    他仿佛有些难堪,也就笑了笑。
    卓静言不知苏佑这短短一瞬心中念头已经转过了千百回,只是看他面上几分沉郁,也觉得无趣。她沉默片刻,见他还是一脸别扭,探身过去扯扯他的袖子。
    苏佑余光看到一只白嫩嫩的手伸过来抓他的衣袖,心尖也跟着揪起来颤了颤,不知是疼还是喜。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苏佑,”卓静言小心翼翼地,“你跟谁生气呐?”
    还好意思问?
    她不说还好,这一问出来,苏佑心头憋火,差点没“哼”出声来。他隐隐知道自己姿态做得别扭可笑,却又执拗地绷着脸要她知道他在不高兴。
    卓静言看着他。
    他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你真就这反应?你就不觉得,之前我们能遇得到其实……很难得?”
    卓静言心道,哪里算“遇到”,明明就是“错过”。
    然而她直觉苏佑这突如其来的脾气正是源于她此前敷衍了事的态度,只得规规矩矩,挺直背坐正了,对他垂着头痛心疾首忏悔:“是是是,你说得对。虽然我刚说‘擦肩而过’,但那是很难得的‘擦肩而过’,弥足珍贵,千载难逢,我人生里历史性的高光一刻,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一番抒情,想想又补充表态道:“其实看到照片的时候,我的内心也很震惊的,真的。”
    苏佑看她的眼睛,揣摩她的神色。可是这姑娘油滑惯了,此时笑眯眯地看着他,嘴角翘起一个弧度,黑黝黝一双眼,似乎全然看穿他那点隐秘的心事。
    难得她这样甜蜜的笑脸,虽然占了七分狡猾,却还有三分明显的讨好和亲近。
    他心中油然生出愉悦,又有点无处遁形的窘迫,只得装模作样,别过头去看墙边一枝绿萝:“你刚刚说字不错?”
    卓静言看破他孩子似的使气,虽然个中缘由并不清楚,但总觉得这时的苏佑就像个大男孩。面上还做着清冷样子,薄唇抿成一道流丽的短弧,眼里却渐渐溢满快乐的神气。
    有点可爱。
    她不由笑起来:“桌上那幅字写得真好。王翥算是个冷僻的诗人,你居然知道这么一句。”
    苏佑得了表扬,那点难言的尴尬立时烟消云散,清清喉咙道:“这句虽然洒脱得好,我其实更喜欢后一句。”
    “各有千秋吧,”卓静言接道,“‘江花中酒日,巴雨落帆秋’,这句是还不错,读起来总觉得雨丝扑面,凉飕飕发冷。”
    苏佑说:“琴棋书画诗酒茶花,八样事物不难得,难得是其中自在,也就从前那些又出尘又入世的人,才写得出来这样的诗。现在这样日子,浮生半日闲已经算不容易,仗剑游天下更是痴心妄想。只有偶尔写几个字,表示还有那么点儿意思在心里。”
    卓静言深以为然,只想不到面前这人并不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好些想法和她很是一致。三观合拍,如果不是现下这样,也许还能成为知己的。
    可,现下这样……又是怎样呢?
    苏佑于她,从遥远的一个触不可及的影子,到如今相对而坐,侃侃而谈,间或还能调笑几句。只是距离越来越近,这几日似乎忽然就不太像朋友的样子。原先的他的清冷和疏离,好像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
    因为不曾想过还有这样靠近的机会,所以真正近在咫尺的时候,她反而不知道该把他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他虽知他们曾经在特拉法尔加广场那样擦肩而过,但她对他的记忆是如何深刻,他却丝毫不知。
    苏佑自以为身在局中,拾起了她没有察觉的一段过往。然而她这一幕戏早已经开始,他不过隔岸观火,自以为是戏中人而已。
    苏佑见她蹙眉发怔,凑近了去看。一张漂亮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柔软额发下的眸子里映着她呆愣的脸。
    卓静言吓了一跳,往后一仰:“你干嘛?”
    “发什么呆?”苏佑懒懒靠回去,“动不动就出神,脸上苦大仇深的。谁惹你了?”
    卓静言没好气道:“没有谁。”
    就是你惹我。
    苏佑刚从别别扭扭的状态里缓过来,看她忽然一脸厌弃的,心头又突突跳起来:“没事吧啊,怎么就不高兴了?是不是这几天在公司遇到什么事儿了?”
    啰嗦,啰嗦,唐尧附体了么。
    卓静言起身准备打道回府:“没事,我要回去了,下午还有工作呢。”
    苏佑听她要走,下意识地就想拦,刚站起来还不及开口,就听到她手机响了。卓静言一看屏幕——说曹操曹操到,脑子刚刚闪过去话唠的唐大少,他就打来了电话。怎么偏偏就和他心有灵犀。
    “喂。”
    唐尧标志性吊儿郎当的声音:“花姑娘,晚上跟爷乐呵乐呵去啊。”
    “爱谁谁吧你,鬼知道你这又什么局,我可不奉陪。”卓静言手里玩着牛奶杯,等打完这通电话和苏佑道别。
    唐尧似乎在外面,电话中隐隐传来嘈杂人声。显见他心情正好,一个劲问她在哪:“我说,你在家呢吧?一会儿我来接你啊,四点吧。”
    还是这么自说自话的,让人无奈。
    卓静言道:“你搞什么鬼?我晚上忙着呢,还有稿子要做。你去叫小嫣吧,你俩活宝能玩儿一块儿。”
    唐尧神神秘秘,不肯把话说全:“你别操心她,她和欧凯也去的。反正洛眠都知道你回来了,怕什么,大大方方跟我走呗。我打成都回来就没和你碰头,你可不能这么绝情啊。咱打小儿的交情,这都多少年了……”
    卓静言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听他一扯小时候又要没完没了,只能胡乱应道:“你要来就来吧,碰面了再说。做事儿没个准头,还敢提小时候,多少次被你坑得没边儿了都。待会儿再说吧啊。”
    苏佑在她身后,听得出手机里是个年轻男人在说话和大笑,他默不作声。此时卓静言虽然正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脸上却笑得春花烂漫的样子,一枚梨涡浅浅印腮边,看在他眼里简直神采飞扬,万分可恶。
    对他笑得再甜都是恰到好处一弯眉眼和唇角,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咧着嘴开心过。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有梨涡的!
    卓静言讲着电话,忽然像有感应似的歪过头瞟了他一眼。
    苏佑喉咙中哽着一口气,僵硬地垂着头假装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一个字都没看进去,那边男人的声音生生戳进他耳朵里来,她还应着他笑!苏佑直想拔腿就走,可是脚却黏住了一样,迈不开步子,只能坐在原地,听着他们二人说话。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她又是一阵笑,然后低声答了几句,挂掉了电话。他心头压着的大石头终于移开,长长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卓静言正一脸深沉地看着他。
    “怎么?”苏佑强作镇定。
    卓静言声音平平:“你那手指头跟抽筋一样往下划划划,眼珠子倒像木头刻出来的一样,转都不带转的……‘动不动就出神,脸上苦大仇深的,谁惹你了’?”
    她一向很懂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
    苏佑被她噎得气闷,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忽然就陷入了被动境地,只能强撑面上淡定,干巴巴道:“没有谁。”
    卓静言满脸写着“我懂你”,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苏佑到底心虚,只觉得那表情刺得他眼睛痛。
    她起身往外走到门口,穿好鞋子又对他道:“我回去啦,谢谢苏大厨款待,真是‘中国好邻居’。”
    苏佑心道,接了个电话,一下高兴成这样,刚刚还说晚上要和那男人碰面呢,不是说要忙工作?出尔反尔,四菜一汤都养不熟,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心里念念叨叨,脸上还是得体自持的:“嗯,你回去吧。晚上我还有工作——你知道的——我其实很忙。”
    而你,却在大晚上抛下工作去约会。
    卓静言不觉有异,随口应道:“哦,那你是挺忙。我晚上也不在家,大概很晚才回来,或者得通宵在外面了。”
    反正唐尧和小嫣凑一块儿的话,续摊玩儿到天明也不是怪事。
    苏佑一僵,几乎火冒三丈:“你一个姑娘家,干嘛整晚地在外面不回来,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卓静言听他带着火气,不明所以:“怎么突然就急了?朋友聚个会能发生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而且……”
    而且,你管得好宽。
    苏佑一愣,自觉失态,暗自稳稳情绪。直接打探显得掉份儿,他便耐性去劝,“总之,也不能太晚……不太好。”
    卓静言觉得他今天一会儿怨,一会儿喜,一会儿怒,格外奇怪:“苏佑,你是不是发烧了?脑子里,有点不清楚?”
    她的目光里居然有一丝同情。
    苏佑心火又烧起来,再跟她说下去只怕气得晚上都没办法去发布会,只能两手搭在她肩上将她一转,推出门外:“瞎胡说,你回去吧,晚上爱上哪儿上哪儿。谁管你呢!”
    他几乎是带着控诉的怨愤,不等她答话就关上了门。
    卓静言背对着门站在那里,总觉得苏佑今天古怪得很,殷殷勤勤做了一桌菜,着意引她去看了照片,莫名其妙又别扭起来,连她打个电话都要杵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
    还当她不知道呢,眉头都要拧成大麻花了。
    哪里还是那个以杂糅了清冷与温和著称的“苏公子”,喜怒无常,原来是个小孩脾性。倒让她无端想起幼时的自己,天天地扭缠着洛眠瞎闹,一时哭一时笑的,耍起无赖来糖瓜似的黏牙。
    她立了半晌,叹口气,回了自己家。
    门内的苏氏“糖瓜”贴在猫眼上,一直到她进了门才停下偷窥,靠着墙壁望着房顶,也是满心纠结。
    在她面前一向多是他更占强的,怎么突然就乱了阵脚变成这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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