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道:“写得怎么样?”
    边斜扯了扯嘴角,也不想太贬低这些文字工作者,只用了一个还算中性的词,道:“还行吧,这东西很‘套路’啊。”
    程白笑起来:“怎么讲?”
    边斜其实觉得自己来讲这玩意儿有点掉价,但谁让问他这个问题的是程白呢?
    所以他难得耐心地用手指点了点那个标题。
    从这里开始,给程白讲起来。
    “你看,这个‘十宗罪’是正标题,但后面还有个副标题,这才是重点——这可能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冤案,正义不会缺席,但正义总在迟到。
    “标题吸睛,引起人的兴趣。
    “这当然只是最基本的,接下来是正文,程律你看这个开头的写法。不直接讲食人案本身,直接场景还原当年判决的情形,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细节地刻画了嫌疑人孙宝山的外貌和神态。
    “注意用词。
    “青年的脸,疲惫,麻木,手铐,嗫嚅。这些词单独看好像都没有什么,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跟写法庭的词构成了对比。你看,威严,仰视,高处,冰冷,无情的法槌落下。
    “在看过这个开头之后,判断力一般的读者其实已经受到了一定的心理暗示,情感上会偏向于嫌疑人一方。
    “然后他写了孙宝山这些年在狱中的病痛,写了他老去的妻子,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却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女儿,配图是一张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合照。”
    “感觉到什么了吗?”
    边斜说到这里的时候,便不无轻蔑地笑了一声,回头问了程白一句。
    程白斟酌了一下,道:“同情。”
    边斜点头:“对,这篇文章的作者在用这种方法操纵读者的情绪。在读到这里的时候,很难不对孙宝山产生同情,近而对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产生愤怒的。这两种情绪都是愚者最廉价的情绪,挑动起来毫不费力,后面再写赵平章可能存在的过失,末尾还故意设问,让人去想如果自己是孙宝山遇到这种情况要怎么办。这是在激起恐惧,也就能激起更深一层的愤怒。”
    而对营销和传播略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情绪是一种重要的传播元素。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不转不是中国人”。
    早两年被这句话绑架的傻子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圈里一刷就是一大堆。
    边斜虽然是个写书的,看似与新闻这个行当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但在“调动情绪”这个点上,他是绝对的专业。
    写小说并不是“好看”那么简单。
    事实上所谓的“好看”,只是一个故事最终呈现的整体效果,而这个效果由各个不同的方面构建。
    一切好的故事都能调动起人的情绪。
    或者悲,或者喜,或者好奇,或者愤怒……
    换句话说,在这方面他才是行家,眼前程白让他分析的这篇文章,在他看来也就是个入门水平。
    他皱起眉:“我记得赵教授告了这个人吧?”
    头发已经差不多吹干了,程白把吹风机收了起来,淡笑:“是告了。不过听你分析,这种文章的操作难度其实不高?”
    边斜道:“掌握了方法的话,就没什么技术含量。”
    程白于是了然。
    边斜想了想她刚才说的话,却隐约感觉出点什么来,刚想开口询问,没想到程白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朝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示意他先噤声,才拿起手机接了电话,声音里不无惊讶:“了了?”
    “卧槽吓死我了!”电话那头魏了了崩溃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你快给我开开门,我到你家躲躲!”
    到、到她家躲躲?
    什么情况?
    程白脑袋空白了一瞬间:“可是我——”
    “叮咚,叮咚!”
    她话音还未落地,门外头门铃声已经响了起来,伴随而起的还有魏了了那可怜巴巴的声音。
    “程儿,我!”
    程白握着手机,下意识就要去给魏了了开门,但刚往外迈出一步,就看见了那位刚吹完头、光着脚坐在沙发上的边大作家。
    浴袍在腰间系紧。
    领口散开,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
    这货的五官长得十分好看,就算是她这么个知道原委的人,一眼看过去,也难免不生出几分暧昧的误会。
    刚才她和魏了了打电话,边斜显然也听到一点内容,莫名有点紧张:“那我……”
    程白顿觉头疼。
    楼下门铃夺命似的响,她飞快在这屋里扫视一圈,瞧见了角落里那个一人多高的大木柜,情急之下把边斜一拽,拉开左边那扇门就把人塞了进去,直接道:“藏好别出声儿。”
    “砰。”
    门关上了。
    边斜眼前顿时黑漆漆一片,只有两扇门的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直到挤进这柜子里了,闻着那隐约的樟脑丸的味道,他都没回过神来。
    我怎么就进来了?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程白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暂时还没想那么多,直接给魏了了开了门。
    魏了了进来就坐在了沙发上。
    那是边斜先前坐的位置,程白看得眼皮一跳,却问:“这十万火急的,出什么事了?”
    魏了了拿起旁边的抱枕就往自己脑门儿上磕:“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周异那个魔鬼死人脸啊!”
    程白道:“你说具体——”
    “叮咚,叮咚。”
    门铃竟然又响了。
    程白蒙了。
    她就没搞明白今晚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一茬儿接一茬儿的?
    刚想开口问是谁。
    外头摁门铃的第三位来客却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摁完门铃后就自报了家门:“师姐在家吗?我找魏了了。”
    程白:“……”
    魏了了:“……”
    到底是什么魔鬼啊!
    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魏了了听见外面那声音的瞬间,心中先是升起了一种难言的恐惧,但在中间这片刻的静默中,又想起自己自大年三十睡过这死人脸以来惶惶不可终日的惨状,那恐惧累计到极点,终于变成了恼羞成怒。
    “不就是睡了他吗?我魏了了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二十大几年了睡过的小鲜肉都是按打算的,他周异算老几,搞得好像他吃亏了一样!”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魏了了直接把抱枕一摔,站了起来:“程儿你躲一下,我今天非得跟他理论理论不可!”
    “躲?”
    程白满头都是黑人问号。
    这可是她家诶。
    魏了了目光在这屋里一转,轻而易举就锁定了角落里那一人高的木柜,二话不说拉开右边那扇门直接把程白往里塞,甚至都没留神里面有一片暗蓝色的袍角,只道:“少儿不宜的话题,你给我点面子嘛,藏好了啊!”
    “砰。”
    门关上了。
    程白站在狭窄的柜子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边斜的那张脸,也没回过神来——
    我怎么就进来了?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几分钟之前,边斜被塞进来的时候可没想到还有这个发展。
    刚才柜门打开时,他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没想到魏了了一心应付周异,居然没注意到柜子另一边就站着个大活人,还把先前塞他进来的程白给塞了进来。
    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哦!
    边斜想到这里,忍不住就暗笑起来,只觉浑身都舒坦了。
    这老式的木柜真的不大。
    两个人藏进来完全是面贴着面,脚尖对着脚尖,相互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他这一笑,胸腔都在隐约地震荡。
    程白看不清他五官的轮廓,只能借着那一缝光线散出来的光晕,看出他那幸灾乐祸的神态,当即便在下面给了他一脚。
    边斜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又不敢叫出声来,一时有苦说不出。
    外头魏了了已经给周异开了门。
    脚步声响起,应该是进来了。
    只听到魏了了先开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周异的声音听着平淡:“我当年暗恋程白你知道,以魏学姐的逻辑,肯定以为如果到程师姐这里,我不敢找上门来。”
    完全正确。
    程白藏柜子里面听着,忍不住想给周异比个大拇指。
    这头脑是真的清楚。
    但紧贴在她身边的边斜听着就觉得不那么有滋味了,他就这么斜过眼睛来瞅着程白。
    越想越觉得不爽。
    反正现在大家都藏着,他干脆抬起脚来,悄悄踩了程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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