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好像一瞬间,又好像千百年那么久远,世上已沧海桑田,轮回几转。
    她终于慢慢的放松身子靠在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耗尽所有勇气,穷尽一世念想,亦是交付了余生悲喜。
    他听见她干涩的嗓音轻声道:
    “这世上除了我,谁会要你这个失了声的杜丽娘?”
    就如同许多年前她那句难得醉后的真心话——这世上除了我,谁会要你这个破了相的杜丽娘?
    这是世上只有他能懂得的口是心非,深情如许。
    他不禁用力的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双目一酸,泪水这才缓缓落下。
    方此时,窗外星月黯淡,东方隐隐曦光,很远很远的地方,依稀传来雄鸡破晓的鸣啼。
    长夜过去,天亮了。
    他们还有一生一世来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  1.草山就是现在的阳明山
    2.1937年1945年,二小姐被软禁整整八年了,金环1940年死后她患了抑郁症,她是病人
    3.一会儿二更最后一章尾声,四人世纪聚首
    第129章 尾声
    1975年12月, 美国加州斯坦福医院
    梁念邦和妻子安妮抱着小女儿,来到医院探望父亲。他们三天前接到妹妹的消息, 从法国匆匆赶回来, 刚刚下了飞机,就马不停蹄的从机场来到了医院。
    等待电梯的时候, 安妮忧心忡忡的问丈夫:“爸爸的病情如何?难道真的是......癌症?”
    梁念邦沉重的点了点头:“胃癌,今年确诊时就已经是晚期了,爸爸妈妈一直瞒着我们。”
    “天哪!”安妮一下子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梁念邦忍下心头的酸涩, 搂着妻子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是早年在国内战争时期落下了毛病,妹妹说爸爸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安妮,一会上楼把眼泪擦干,我们要坚强起来,不然妈妈该怎么办?”
    叮—的一声脆响, 电梯到了。
    一家三口依次进入,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 有人道:
    “等一等!”
    梁念邦急忙按开的电梯门,抬头看去,只见电梯外是一对老夫妇, 老夫人坐在轮椅上,老先生推着她, 对着梁念邦微微一笑, 点头示意。
    也是中国人,梁念邦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亲切感,同样微笑颔首, 侧身为他们让路。
    电梯缓缓上升,他们的目的地是同样的。
    梁念邦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那对老夫妇身上,老先生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袍,温和儒雅,老夫人半白的短发一丝不苟贴在而后,淡漠冷清。这两个人气度俨然,通身一种岁月时光的沉淀,与这车水马龙的现代社会那样格格不入。
    二十八楼,电梯到了。
    夫妻两个领着女儿,率先急切的走出来,向最里间的特护病房匆匆走去。
    “妈妈——”
    梁念邦一眼看到妹妹扶着满脸悲痛的母亲走出病房,立刻大步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他看见向来保养得当的母亲短短几个月间,眼角多出的皱纹,和鬓边多出的白发,不禁心酸难耐。
    “爸爸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方阿绣缓缓的摇了摇头,她反握住儿子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你父亲他,会撑下去的,他一定会撑下去的。因为此生,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前阵子霍锦宁的病一度恶化,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单,可他一次又一次的战胜了死神,连医生也连连称奇。
    支撑他的不是什么医学奇迹,不过是一份执念罢了。
    今年四月,中国台湾地区领导人逝世,新的继位人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旧日的恩怨都该有个了结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们已经盼望了整整三十年。
    梁念邦忍不住问:“妈妈,这些年来你们究竟在等谁?”
    阿绣轻轻摇头,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愣住,不可思议的看向梁念邦的身后,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梁念邦回头,只见缓缓走来的是刚才电梯里遇见的那对老夫妇,他有些疑惑,有些诧异,也有些了悟,脑海深处被遗忘的记忆渐渐破土而出。
    “妈妈?”
    阿绣哽咽道:“念邦,你还记得,除了爸爸妈妈外,你还有爹和娘吗?”
    梁念邦浑身一震,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面目依稀的老先生,颤声开口:
    “爹?”
    老先生百感交集,他眼中含泪,笑着颔首:“一转眼,念邦长这样大了......过来,来见见你娘。”
    他弯腰对轮椅上的老夫人温柔的说:“萧萧,你看,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他是咱们的念邦。”
    梁念邦走过去,不禁在轮椅前缓缓跪下,童年的记忆纷繁涌出,他不禁脱口而出:
    “娘?娘,我是念邦,您和爹爹终于回来看念邦了!”
    一只干燥而苍老的手慢慢抬起,轻轻的落在他的头上。
    梁念邦的泪水刹那间流出了眼眶,将头挨在了她的膝上。
    梁瑾亦是悲欣交集,他擦了擦眼泪,抬头望向面前同样泪流满面的阿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古稀之日,风烛残年,他们老了,都老了。
    近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喜怒悲欢,就在这相视一望中。
    阿绣笑道:“进去吧,耀中在等你。”
    .
    滴滴滴滴
    心电图机运行的声音平缓而迟慢,病床上的人容颜苍老,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嶙峋,他脸上罩着的呼吸器一起一伏,雾气起了又散。
    松弛的眼皮下,眼珠转来转去,昭示着内心的焦虑不安。忽而,他若有所感,慢慢的,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病床边轮椅上坐着的人,纵使别离经年,纵使年华老去,他仍旧用老眼昏花的双目,一下子认出了来人。
    “瑜儿......”
    萧瑜缓缓握住了那只颤抖着伸向他的手,轻声道:
    “是我,二哥哥,是瑜儿回来了。”
    霍锦宁无声的笑了,有欣慰,有释然。
    他吃力的收紧手掌,萧瑜感觉到他手心有一块硬物,松开手,任他掌心摊平,等看清以后,她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亦从自己内衣的口袋里,拿出了贴身收藏了大半辈子的东西,颤巍巍的递了过去。
    这块彼此分别飘泊了半个世纪的龙凤玉佩,此时终于合二为一了。
    这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定下婚约之时的文定之物。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萧瑜将头轻轻挨在霍锦宁的枕边,两人就这样沉默的静度最后的时光,好似能将这一生亏欠彼此的日子都走完。
    “二哥哥,你说过,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她轻声开口,“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批命究竟是什么?”
    这是当年在上海火车站,她随口问过他的问题。
    彼时他们不知,那司空见惯的一别离,将会是怎样的遥遥无期。
    霍锦宁轻轻的喘息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于是只能吃力的抬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缓缓写下来,那最初的最初,注定了二人一生的谶语:
    千金散尽终不负,几渡重洋叶归根。
    一生余得许多情,不负山河不负卿。
    你我这辈子,终是个好结局。
    ........
    1975年12月,被囚禁了三十年的萧瑜重获自由,与梁瑾离开台湾,定居美国。
    1976年1月,霍锦宁病逝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斯坦福大学医院,临终遗愿是能够落叶归根,骨灰葬回到中国。
    1982年7月,萧瑜病逝,三日后的夜晚,梁瑾服下了大量安眠药入睡,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昔日名满天下的碧云天,即便离开梨园三十年,仍然有许许多多已经老去的戏迷票友记得他,有许许多多听过他留下的唱片录音的人欣赏他。他在美国的葬礼办得隆重而肃穆,海内外无数戏曲大师不远万里前来吊唁,昔日故友谢玄康同王渝之子谢明昭从香港送来了一副挽联:
    牡丹一曲乡魂黯
    人间再无碧云天
    1983年,七十四岁高龄的方阿绣在小儿子及孙女的陪同下,从美国坐飞机回到了中国大陆,将霍锦宁、萧瑜、梁瑾的骨灰遵循他们的遗嘱葬在了北京郊区陵园,并提前在三块墓地旁边买下了紧挨着的第四块。
    之后数年里,阿绣定居北京,在多年前拆旧城运动中侥幸留下的燕子胡同中,买下了最里面的一间四合院,继续她从事了半生的国际关系研究和翻译工作,四世同堂,安度晚年。
    1997年7月1日,阿绣在亲人的陪伴下安详离世,彼时电视里正转播的是中英两国政府香港政权交接仪式,蓝白米字旗缓缓落下,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而她手中紧握着的,是一张漂洋过海保存了大半个世纪的老照片,上面的背景是昔日广州陆军军校的大门,黑白影画中,四个年轻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照片的背面,有她故去了许多年的丈夫生前题字:
    余少为纨绔子弟,生于锦绣堆中,鲜衣怒马,诗酒轻狂,而立之年,国破家亡,千金散尽,鞠躬尽瘁,万里颠沛,死而后已,他乡终老,不如归去。
    回首半生,民国三十八年,春秋一场大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感谢大家这一段时间的支持与陪伴
    1.本文连载旷日久长,写得呕心沥血。
    本来开始,是想写个民国群像的故事,后来越构思越庞大,已经完全到了人物多得写不过来的地步,拿着百家姓起名字,拿着纪年表勾生死,这样尚且还有很多人已经设定好了结局在正文里没表出来,但朋友告诉我,没有结局,也是一种结局,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道理都明白,但心里一直对民国有些情节,那个家国动荡,风雨飘摇的年代,太适合发生一些爱恨情仇了。于是立志写一部男女主都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小说,为此查阅了大量史料、电影、传记、论文、纪录片......最后吐着血希望男女主还是好好谈个小恋爱吧。
    本文以群像为主,第一主角女主萧瑜,男主霍锦宁,因为全文是围绕二人展开的,没有他们两人,就没有这个故事,与cp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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