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连声应了,忙去商议安排,自然更要尽心服侍。
    宋昀这才看向十一,“这个孩子,你不打算要,是吧?”
    十一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在腹中不想让孩子出世是一回事,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后,再说不打算要,却太过矫情,也太过艰难。
    宋昀显然不准备这么放过她,抱着孩子走到她跟前,只淡淡道:“你不打算要,我要了。从此后他没有母亲,但有父亲。他姓宋。只会姓宋!”
    只会姓宋,与任何其他姓氏无关,也绝不能与其他任何姓氏有关。
    宋昀冷着眉眼离开,竟不曾让十一看一眼,又抱着婴儿走了开去,只在帷幕外来回走动着,沉吟道:“宋……宋……嗯,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就叫……宋维吧!从此,便是朕的维儿!”
    声音却已轻柔和悦,隐含一丝笑意。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
    十一隐约记得是《小雅》中的一句话,意谓国之柱石般的重臣,执掌国政,需维系四方,兼顾各处。
    他竟从孩子出世的那一刻,便定下了孩子一生的基调:不会继位为君,却能秉持朝政,一世荣华。
    再看一眼宋昀抱着维儿走动的秀颀身影,她竟不觉间松了口气,一阖目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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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并没有睡太久,十一便被惊醒过来。
    她竟已没在chuang榻上,而是裹在锦被里,被人负在背上疾奔。
    低低咳嗽一声,便听到背着她的雁山在问:“郡主,醒了?”
    十一问:“出事了?皇上呢?”
    雁山忙道:“郡主放心,没什么大事。天刚亮
    ,南安侯忽然领兵入城,皇上听到消息不太放心,决定先带郡主回避。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城,路大公子和涂风他们会应付南安侯,尽量将他拖住。”
    “维儿呢?”
    “小皇子跟在皇上身边,陈旷、墨歌他们随护着,就跟在咱们后边。”
    越是不愿去想的,越是来得迅疾。
    十一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南安侯调动了多少人马?城外主力可有动静?”
    雁山道:“似乎并未动用大批人马。只是他所带的亲兵也不少,且多是久经战事的骁勇猛士。我们人少,济王府的部属也未必都靠得住,实在不敢留下冒险。再则,他那两万忠勇军就在城下,一旦有所动作,只怕……如今我们是从南城绕出的,虽然远了些,却离忠勇驻地远了些。”
    十一道:“知道了。我的剑呢?”
    雁山滴汗,却又觉有几分振作,“还在包袱里。郡主产子未久,不宜见风,如今还是养着的好。”
    可还能想着宝剑,想着对敌,足以见得正在恢复原先的豪情,不至于再因济王之死灰心绝望了。
    正说着时,雁山忽然缓下步伐,随即听到陈旷在旁低低说道:“雁大哥,皇上好像又发烧了,烧得不轻。”
    雁山怔了怔,“皇上的病原就没好,在风口里坐了大半夜,发了那么大脾气,又这么着奔波,再烧上来也不奇怪。咱们找个僻静地方先给皇上煎药吧!郡主也需饮食休息。”
    陈旷应了,急遣人先奔前面打探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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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十一被轻轻放下,耳边便听得维儿咿呀的哭声。
    她体力略略恢复,忙挣开缠裹自己的衾被看时,维儿正安稳地卧在稳婆手中,闭着眼睛呀呀地哭,粉红的皮肤在哭声里柔软地皱起,一时竟也看不出像谁。
    他们一行人都是男子,十一初为人母,体虚力乏,难为他们竟想到将其中一个壮实的稳婆带在身边,便再不怕无人照顾维儿了。
    旁边有压抑的咳嗽。
    十一转过脸,才看到宋昀倚着墙坐在一张毯子上,身上还裹着条毯子,兀自在瑟瑟发抖,一张俊秀面庞终于不再苍白,却泛着不正常的病态红晕,显然正在高烧中。
    他并未注意到十一醒来,正吩咐稳婆道:“裹严实些,别着凉。坐得离我远些罢,可别传上了。夜间抱了他许久,倒忘了我还没好利索,可万万别有事。”
    稳婆安慰道:“贵人放心,老身认得几种草药,拿来在这里煎了熏一熏,这病再不会传给夫人和小公子。”
    宋昀微微欠身,“那便劳婆婆费心了!”
    稳婆见状,忙到门口找侍从预备草药,宋昀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她怀中的婴孩。
    此处却是一处小庙的偏殿,门窗俱全,十一与宋昀所卧之处铺了厚厚的稻草,又覆了层毯子,虽是简陋,倒也保暖挡风,不论是宋昀这样的病人,还是刚生产的十一暂时歇脚都还合适。
    十一坐起身时,宋昀终于转过目光,默默打量她一眼,依然低下头,抱着膝裹紧毯子,却竭力忍着,不肯显得过于病弱。
    或许因月子里不宜见风,十一身上裹的是衾被,却厚实多了。
    她顿了顿,挪到他跟前,将衾被覆到他身上。
    宋昀蓦地转过脸来,盯住十一看了半晌,才轻笑道:“我原以为你再不会理我。”
    于是,他也想傲气一回,不愿再放下.身段来迁就她?
    十一抱着膝坐到他身边,许久才微哑着嗓子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难道不晓得你只是逼我生下维儿?阿昀,谢谢!”
    宋昀黑眸一霎不霎地盯着她,忽一张臂,将她拥到怀里,眼圈已渐渐地红了。
    他的嗓音里,有微微的哽咽,“其实不只是逼你。如果你有所不测,我也许真的会那样做。我……不能忍!”
    可以忍她的冷淡和寡情,可以忍她心里装着别的男子,甚至怀着别人的孩子,却完全不能忍她无视他所有的努力,在他跟前放弃自己。
    十一身体有些僵硬,但终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腰,漆黑的眸子里滚落大颗的泪珠。
    宋昀觉出,胡乱用手擦着她的泪,又拿覆在自己身上的衾被将她也裹住。
    他低低道:“总算你熬过来了……我也像去阎罗殿走了个来回。待咱们带了维儿回京,和从前一般安安乐乐的,多好!”
    十一道:“嗯,就这样吧。挺好。”
    许是这小庙地处偏僻,已是春.光明媚的时节,依然有冷风吹过隔年的枯叶,呼呼地响着。十一的声音夹在这风声里,便有种说不出的荒凉和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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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旷等带了草药进来熏时,稳婆抱着维儿正靠在墙边打盹,宋昀、十一刚服过煎药,却蜷于一处衾被中睡着了。
    他们明知宋昀一.夜未睡,又抱病在身,十一生产后则是体力透支,且分明也有些症候,虽然忧心,到底不敢打扰,悄悄将药煎上熏着,然后出屋商议。
    陈旷沉吟道:“以皇上、郡主情形,恐怕不宜赶路。”
    雁山道:“那咱们便在此处再歇上半日,等接应的凤卫和车驾赶来,护送他们乘车从官道回去,便不致过于劳累了。”
    因猜不透南安侯居心,他们不敢招摇,弃了车驾护送宋昀等步行出城,只暗中通知已经赶到湖州附近的凤卫带车驾前来接应。
    如今此处还算僻静,若能让那二位再休养半日,一个退了高烧,一个恢复体力,他们也便有了主心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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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宋昀虽然还烧得厉害,十一进了饮食,精神却已好转许多,披了衣将维儿抱来细看。
    宋昀听她闷着嗓子低低地咳,问道:“夜间怎会咳血?这几日看你气色也差,可惜没来得及唤大夫好好诊治。”
    十一道:“不妨事,每次咳完反而会舒适些。”
    宋昀盯她一眼,皱眉不语。
    她说这话,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咳血了。
    才不过出来几天就能折腾成这样,不知该怪她不知保重,还是该怪那人的影响力太大。
    宋昀眸光冷下去,却很快侧过脸,若无其事继续憩息。
    十一抱着那柔软的小婴儿,却许久不曾作声。
    稳婆指点着她抱婴儿的姿势,又絮叨着婴儿才喝了些米汤,该喂奶.水了。
    十一便有些愕然。
    她出身富贵,眼见得周围女眷生产,多由奶妈妥贴照料,而她性情刚硬,绝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于是待产之际,宫人早早便为她找妥奶妈,只待生产便可接入宫中照料娇儿。她便从未想过去需自己亲自哺育喂养。
    一时见维儿又哭泣,虽胖乎乎的甚是可爱,却哭得小.嘴唇儿都发紫,任他铁石心肠都能被哭化。
    十一踌躇半晌,看宋昀一眼,侧转过身解.衣给维儿喂奶。
    稳婆又在旁边陪笑道:“小孩儿家力气小,初时未必吮得出奶来,可请夫婿帮着开奶。男人家,力气大……”
    宋昀的面庞掩在衾被中发汗,似乎并未听到,只是耳根子却渐渐地红了。
    维儿果然吮不出奶.水来,小.脸涨得通红。
    十一低叹一声,拍了拍他的小.脸,抬臂将她柔软的小家伙递给稳婆,“继续喂米汤吧!”
    “这……”稳婆眼珠转了转,忙道:“嗯,贵人正病着呢,的确不大合适,不大合适……”
    十一无视稳婆凑上来的谄媚.笑脸,理好衣衫,盘膝坐在毯子上擦拭她的画影剑。
    维儿舔舔嘴唇,却张着嘴又哭起来,稳婆连忙去找米汤。
    这时屋外脚步声响,却是雁山匆匆奔来,瞥一眼卧着的宋昀,低声禀道:“郡主,南安侯追来了!”
    十一擦剑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着,只淡漠地问道:“带了多少人?”
    该来的总是逃不过,哪怕她心萌死念都逃不过,便只能挺着脊梁去面对。
    流光画影,笑傲山水,原就是天镜湖的大梦一场。如今连睡梦时偶然闪过的明媚色彩都必须一笔勾去,再不能留半点痕迹了。
    雁山小心地打
    量着她的神色,“不清楚,但三条我们可以离开的路已经被忠勇军的人堵了。不过,他是一个人往这边来的。”
    十一倒也听得一怔,“一个人?”
    雁山点头,“若打探消息的凤卫没有看错,应该就他一个人。”
    话未了,便听那边凤卫奔来,先向雁山回道:“雁大哥,南安侯求见。”
    “这……”
    雁山看向十一。
    十一竖起擦亮的画影剑,就着门外明灿的阳光照了照,正照出自己的面庞。
    苍白,憔悴,眉眼间蕴着刀锋剑芒般的冷锐,面颊上未加掩饰的浅红伤痕便明显起来。
    她像一幅被劈开的仕女画,透着历过刀兵的美丽,凛冽而孤寂。
    将衣带束紧,仔细地将画影剑扣到腰间,十一回头看一眼宋昀,“你带人看顾好皇上,其他事陈旷安排。我去见南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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