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卢氏散了头发,灯光下人美如玉:“那三个都是郎君,合该自己建功立业,只有枝枝是女郎,我昔日的陪嫁留一些给几个儿媳妇,剩下的便都给她了,女儿家出嫁有钱财傍身,才有底气。”
    谢偃笑道:“都依你便是。”
    卢氏生第二子谢粱时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从此以后都不能生了,她不免有些伤怀,但前边已经有两个儿子傍身,倒也能接受,也不再约束侍妾通房避孕,哪知几年之后,竟又有了身孕。
    不止是她,连谢偃也颇欢喜,为自己头一个嫡女取名“华琅”,小字枝枝,以示珍爱。
    现下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谢偃作为父亲,不免有些怅然,同卢氏商议着,是不是该寻个时机见一见。
    “还不急,我见枝枝说的并不确切,想也不是十拿九稳,”卢氏轻声道:“且再等些时日吧,你也别催她。”
    内宅之事,谢偃素来不过问,听妻子这样讲,并未反对:“那便再等等吧。”
    ……
    卢氏既在丈夫处得了音讯,自然不会瞒着女儿,叫了谢华琅过去,将谢偃心思说了,谢华琅自是喜不自胜,也有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往外跑。
    卢氏见状,只得念了几句“女大不中留”,又悄声叮嘱她,私下会面没什么,可不许做出格的,谢华琅满口应了,忙不迭出门去了。
    “夫人且安心吧,”女婢奉了香茶,笑道:“娘子自幼聪慧,哪有吃亏的时候?”
    “这几个孩子都没怎么叫我费心,只是有一桩不好,”卢氏念及此处,无奈道:“心思太活,一个不留神,就捅个篓子给你看。”
    女婢含笑宽慰:“娘子大了,心中有分寸的。”
    ……
    谢华琅既出了门,便打马往道观处去,门口那年轻道士见了她,神情却有些古怪。
    谢华琅发现自己越来越爱逗弄人了,见状停下,笑道:“你不拦我了吗?”
    那年轻道士闷闷道:“不拦。”
    谢华琅饶有兴致道:“为什么不拦?”
    年轻道士将手中扫帚放下,神情有些困惑:“观主说,以后都不用再拦你了。”
    他转目去看谢华琅,奇怪道:“为什么?”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年轻道士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初春的阳光洒在他有些稚气的脸上,青春正好。
    “那就想嘛,”谢华琅笑道:“他为什么不叫你们拦着我了?”
    那年轻道士被她笑的有些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语。
    谢华琅看的好笑,正待再玩笑几句,却见衡嘉不知何时过来,问道:“女郎安好?”
    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后者侧身避开,低笑道:“观主说,女郎若是再调戏他人,此后便不许您过来了。”
    谢华琅心中微动,旋即又咕嘟咕嘟冒起泡来,甜丝丝的,几乎要忍不住笑:“他人呢?”
    衡嘉示意她入内:“正在后堂。”
    从山门到后堂,相距也没多远,谢华琅脚步轻快的过去,便见那人盘膝而坐,脊背挺直,状若芝兰,身前是茶案与一应茶具,俱是成双。
    听见她脚步声,他侧目瞟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收回,静默无言。
    “道长!”谢华琅在门前脱去鞋履,笑盈盈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坐了:“我又来啦!”
    顾景阳抬手斟茶,先替她斟了半杯,然后才为自己斟。
    他的手也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同这个人一样,有种类似于翠竹的端方雅正。
    “道长,你是在生气吗?”
    谢华琅托着腮看他,一本正经的问道:“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会呢?”
    顾景阳淡淡道:“坐到对面去。”
    “为什么?”
    谢华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只觉这人从清冷疏离的神情,到端雅秀彻的气度,再到工整洁白的道袍领口,无一处不叫她喜爱。
    她含笑问道:“你不喜欢跟我挨着坐吗?”
    “饮茶都是相对而坐,”顾景阳道:“没有如你这般,坐在别人身边的。”
    “道长,”谢华琅微微敛了笑意,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在生气。”
    顾景阳道:“没有。”
    “就是有,”谢华琅道:“你在气什么?”
    顾景阳眼睑低垂,静默不语。
    谢华琅就这么盯着他看,思忖一会儿,道:“以后我不跟小道士搭话了。”
    顾景阳连眼都不曾抬。
    “真的,”谢华琅见状,保证道:“从此以后,只要他们不先同我说话,我就不理会他们,当然,即便他们主动跟我搭话,我也不理会的……”
    “道长,道长?”顾景阳不说话,她便扯住他衣袖,含笑摇晃:“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九郎?你别板着脸不说话,理理我呀。”
    她语气绵软,不像是认错,倒像是在撒娇。
    顾景阳听她唤到“九郎”时,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羞赧,拨开她手,淡淡道:“喝茶。”
    明明就是吃醋了,却别扭成这样,一句话也不肯说。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长,你不生我气了?”
    顾景阳淡漠不语。
    “你怎么又不理人了?”谢华琅托着腮,问道:“我这么喜欢你,你别总不理我呀。”
    顾景阳道:“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那我以后不说了,”谢华琅从善如流,含笑唤道:“九哥哥,九郎君,九郎?你大人有大量,别不高兴了。”
    顾景阳抬眼看她,轻轻道:“聒噪。”
    第6章 衷肠
    “聒噪?”谢华琅眉头微蹙,诧异道:“你说我聒噪?”
    有春风穿堂而过,吹起了顾景阳衣带,他岿然不动,神情恬淡如水,淡淡道:“不然呢?”
    谢华琅还没被人这么说过呢,心生惊讶,疑惑的问门外衡嘉,道:“衡嘉,你也觉得我聒噪吗?”
    衡嘉听她这么问,真是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有些话陛下可以说,但他却绝对不可以说。
    衡嘉正进退两难,却见顾景阳转身看他,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这儿?”
    衡嘉左右看看,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道:“倘若观主另有吩咐……”
    “没有。”顾景阳道:“你退下吧。”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正如牡丹荼蘼,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除去黛眉唇脂,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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