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得早, 听说姨母在忙,不敢前去搅扰,便先来探望两位表弟了,”那名唤延秀的女郎忙解释道:“失礼之处,望请姨母不要见怪。”
    她既然称呼临安长公主姨母,便知母亲也是出自皇族,亦或者是宗室,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她的生母是太宗第七子纪王的女儿,正经的宗室县主。
    昔年郑后称帝,作为一个女人,遭受到的反对可想而知,最强烈的抵触便是来自于宗室、以及先帝与太宗时期的老臣,郑后以酷烈手段清洗掉这些人,同时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拉拢另一部分人,再拔高郑家的地位,勉强令其能同皇室相抗衡。
    短时间内要将两大家族融合,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联姻。
    天后将独女嫁与侄子,又赐死出身宗室的儿媳妇,令娶郑氏女,除此之外,更促成了许多宗室与郑家的联姻,纪王府的县主,便是其中之一。
    这的确是一个有用的法子,虽然谁都知道目的是什么,但联姻之后彼此相融的血脉,却并不是假的。
    郑后倒台之后,顾景阳清洗掉朝堂内郑氏一族的党羽,族诛郑氏满门,但血缘使然,有些人是没法下手的。
    临安长公主是他胞妹,这场动荡中已然失去了丈夫,他作为兄长,难道能将她的两个孩子一并夺去吗?
    或自愿、或被迫嫁与郑家的公主、县主,生下的儿女也流有皇家的血脉,难道真能不顾忌宗室,一并处死吗?
    也只能将他们留下,保全富贵,不涉政事,等时间将一切掩埋,才能彻底终结掉郑氏曾经带给这天下的影响。
    但人总有不甘心的时候,倒不是想要复辟昔日的荣光,而是他们太需要一个保证了。
    现在的三台八座,都是亲自参与过昔年宫变的,为了维护自己的胜利果实,皆视郑氏为仇寇,恨不能叫那些余孽立即消失,而皇帝为顾全仅存的宗亲们,虽然勉强肯将那些人留下,但若想指望他主动说句话,那便是白日做梦了。
    这样的时候,他们很需要一个人被送到台前去,展示出皇帝愿意优容的态度。
    临安长公主是不愿牵扯到这样一个漩涡中去的,毕竟她是先帝的嫡女,是今上的胞妹,她的儿子也要唤顾景阳舅父,只要别作死,就能富贵终老,但现在他们做的事,很可能叫她的两个儿子,陷入另一种危险的境地。
    精心描画过的眉黛染了三分不悦,她甚至于都没有同延秀说话,转向顾景阳,轻轻道:“这是纪王叔家的外孙女。”
    顾景阳道:“起来吧。”
    延秀便站起身,垂首侍立在侧,一句话也不曾说,反倒是八九岁的思言,主动问了句:“舅舅,延秀姐姐的琴弹得好不好?”
    谢华琅听得笑了,主动为顾景阳打一下扇,询问道:“陛下觉得好不好?”
    顾景阳看她一眼,道:“那架琴不错。”
    这跟问画的怎么样,说宣纸不错有什么区别?
    思言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思良脸色却有些白了。
    延秀掩在衣袖中的手,也不觉收紧了些,耳畔的羊脂玉耳铛细腻而温润,倒显得她神情略有些慌乱了。
    她垂首道:“臣女技艺不佳,叫陛下见笑了。”
    不远处便有坐席,顾景阳似乎无意站在说话,同谢华琅一道往上首去坐了,这才道:“纪王近来如何,身体可还好吗?”
    延秀答得恭敬:“外祖父很好,陛下时有恩赐,阖府上下铭感于心。”
    顾景阳淡淡颔首,没再说话。
    日头已经很高,按照时辰,也该用午膳了。
    临安长公主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虽然不喜延秀此来,但毕竟有纪王府的情面在,加之顾景阳也没说什么,倒不好赶人走,吩咐添了碗筷,叫她留下了。
    大概是贯彻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午膳时没人做声,底下有歌舞乐伎助兴,但有心赏玩的却几乎没有,除了谢华琅。
    内侍斟了酒,顾景阳饮了口,又去看身边人,那目光停的有些久,谢华琅察觉到,便悄声道:“九郎,还有别人在呢,你这么盯着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景阳被她说的有些不自在,略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枝枝,你生气了吗?”
    谢华琅奇怪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顾景阳便静静看着她,见她当真不曾动气,甚至于还有闲心欣赏底下歌舞,忽然淡了神情,别过脸去,道了声:“哦。”
    谢华琅悄悄用胳膊肘拐他:“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食不言,寝不语。”顾景阳淡淡道:“噤声。”
    谢华琅不解道:“你气什么呢?”
    顾景阳却不吭声,端起酒盅,又饮了口。
    谢华琅仔细想了想,须臾便有了答案,闷笑道:“九郎,你怎么这样?我不吃醋,是我看得开,可不是不在意你。”
    顾景阳一言不发。
    他们二人身居上首,离其余人有些远,厅中又有歌舞乐伎,别人能见到他们说话,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见那二人说了几句,便神情不悦,心中不免一动。
    “你别不理人呀。”谢华琅却没在意底下那些,她也坏,见顾景阳不做声,便借着桌案遮掩,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腰上揉了一把。
    男人的腰哪里的能随便碰的,顾景阳身体微颤,酒盏中的酒水险些撒出来,侧目看她一眼,正待说句什么,另一头却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延秀起身致意,笑容温婉,恭谨道:“早先也曾见过皇后娘娘,只可惜未曾深交,今日再会,臣女敬娘娘一杯。”
    谢华琅先前其实见过她许多次,然而彼此身份尴尬,却也无甚深交。
    昔年郑后倒台,谢偃也在其中掺了一笔,甚至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他的女儿,谢华琅当然不会同郑家的女儿有所交际,对方也是一样。
    今日见了,延秀既和和气气的,她也不必作刻薄凌人状,反倒失了体面,不再挑逗身侧郎君,她笑应一声,示意女婢斟酒,仰首饮下。
    “长安谢氏声名赫赫,诗书传家,”延秀见状,笑赞道:“臣女曾经见过娘娘的诗文,文采斐然,不逊须眉。”
    生的漂亮,说话也好听,真是讨人喜欢,谢华琅都有些中意了,笑吟吟道:“别人是给谢家面子,顺带着捎上我而已。再则,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些,反倒喜欢上听曲了,软绵缱绻,写的很有意思。”
    延秀微露诧异,顺势问道:“什么曲调这么有趣,连娘娘都吸引住了?”
    谢华琅便笑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延秀听得微怔,旋即才迟疑道:“只听这一句,似乎是讲闺情……”
    “我最中意那句‘早悟兰因’,这话说的含糊,其实还能说的更清楚明白。”
    谢华琅转头去看顾景阳,目光专注,笑吟吟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这话于闺中女子而言,却是极为大胆奔放了。
    饶是延秀有意奉承,也有些面红,羞于再说下去,临安长公主原是在喝茶的,听罢险些呛到,身后侍女忙为她抚背,这才缓和过来。
    她们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顾景阳了,他本来是想听她能说些什么的,真的听到了,却有些怔然失神。
    这样鲜活奔放的表白之辞,真亏她说的出来,这可不是方才那般低语,宴上其余人,怕都听得分明。
    谢华琅也不在乎,便托着腮,含笑盯着他看。
    顾景阳脸皮薄,闻言不免窘迫,被她那般缱绻的目光看着,心却不觉软了,微含斥责的斜她一眼,却温和道:“枝枝,人前不许说这样的话。”
    “嗯,”谢华琅声音低了,应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
    顾景阳道:“好。”
    其余人简直没脸再听下去,纷纷低下头去,或饮茶或夹菜,只当自己此刻不在此处。
    谢华琅脸皮厚,不觉得有什么,方才饮了杯酒,又觉有些闷热,同顾景阳说了一声,想出去透透气,顺道看看临安长公主府上极有名的贵妃红。
    寻常牡丹都是开在五月,唯有这种开在七月,且花大如盘,花瓣儿层层叠叠,花色灼灼,极其艳妩,整个长安,也只有临安长公主这儿才有。
    顾景阳自然不会有异议,叮嘱她记得撑伞,仔细晒了,又吩咐衡嘉:“枝枝不认识路,你也跟去。”
    衡嘉应声,临安长公主的面色却有些不自在,借着低头饮酒的空档,勉强遮掩过去。
    他哪里是怕谢华琅不认识路,分明是怕她与郑氏其余人有了首尾,在这儿欺负了他的人,这才故意叫人跟着,既表示他的不信任,也有意打她的脸。
    说到底,还是因为延秀今日来的太过微妙。
    临安长公主笑的有些苦涩。
    ……
    正是午间时分,真有些晒得慌,虽然撑了伞,但仍旧能感觉到周遭灼热的气息。
    临安长公主府上的女婢前边带路,谢华琅问道:“这样热的天气,贵妃红不会晒坏了吗?”
    “这花儿格外娇贵,只有早间晚间才能经受日照,正午时候是不敢叫见阳光的,”女婢恭声解释道:“即便如此,也得是在临水的地方,仔细控制水量才成。”
    谢华琅道:“原来如此。”
    天气燥热,人也懒得动弹,左右花儿也跑不了,她便先寻个凉亭,坐下吹风。
    延秀过去时,正逢有仆婢送了酸梅汤,谢华琅轻轻抿了口,颇觉惬意,见延秀来了,又吩咐人为她添一杯,去去暑气。
    “臣女不敢,”延秀向她见礼,却不曾落座,微垂下头,顿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些局促的道:“娘娘聪颖,想也知晓臣女今日到此所为何故……”
    谢华琅拈起那把绘了镜湖秋月的团扇,含笑道:“能猜出几分。”
    “郑氏被族诛,能够存活下来的,都是昔年诸位公主、县主的后嗣,同宗室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延秀目光恳切,低声道:“求娘娘开恩,宗室会报答您的。”
    谢华琅颔首,道:“比如说——”
    延秀在她语气中察觉到了一丝松动,忙道:“来日娘娘有子,宗亲们必然是要支持他的……”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谢华琅打断了她的话,笑问道:“那是陛下的孩子,正经的嫡子,难道我不松口,宗亲便不会支持他吗?”
    “延秀,人的贪婪是无限的,”她目光有些讥诮:“今日你们只想要一道护身符,来日就会想要皇子,再后来,想要的会更多。”
    延秀听得玉面微白,静默半晌,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娘娘若是信不过我,我同您保证,来日我绝不会有孩子……”
    谢华琅一针见血的戳穿了她:“你做不了主。你只能做你自己的主,但流有皇族血脉的郑家人,并不是只有你。”
    “回去吧,”她轻轻道:“我不会把夫君分给别人的,一丝一毫也不成。”
    延秀眼眶泛红,小意哀求道:“娘娘,我还有两个弟弟,他们的未来有多黯淡,您可能想象不到,皇家不会接纳他们,朝廷内也不会有作为,这么过一辈子,简直是……”
    谢华琅道:“这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的未来如何,为什么要我有所牺牲?”
    “我也能给你指一条明路——边疆不稳,时有动荡,那些幸免于难的郑家郎君若有胆气,尽管去策马扬鞭,立不世之功,即便陛下再不喜欢,怕也拦不住腾飞之势。”
    “边疆苦寒,这如何使得?”延秀讷讷道:“阿弟从来没吃过苦……”
    “人心不足蛇吞象,”谢华琅道:“那我便没有办法了。”
    “娘娘,”延秀忽然落了泪,晶莹的泪珠自玉白的面颊上滚落,梨花带雨:“求您给我们一条生路。”
    “都是女郎,我想给你留最后一份体面的。”
    谢华琅侧目看她,却没再说这茬,而是淡了神情,道:“陛下喜欢的是我,是谢华琅,不是身着华衣、相貌鲜艳的少女,你学的不伦不类,连我都觉得有些丢脸了。”
    延秀神情中闪过一抹屈辱,连眼泪都不觉停了一瞬:“娘娘,你……”
    谢华琅取了帕子,叫采青递给她,道:“擦干眼泪,回去吧,我还要去看花儿呢,便不同你多说了。”
    延秀捏住那方帕子,却没拭泪,咬紧牙根,忽然跪下身去:“娘娘,我实在是没有法子……”
    谢华琅微吃一惊,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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