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虽冷,这时辰谢朗却仍旧歪在他惯常待的地方,见了谢华琅,他也不曾起身,只瞧了一眼,招呼道:“来了啊。”
    他生的疏朗,眉宇间颇有些英气,只是神态太过漫不经心,总容易叫人忽视。
    谢华琅没有在他身侧落座,低头瞧着自己脚尖,踌躇一会儿,才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道:“我今日,见过柳氏了。”
    谢朗既没有惊讶,也不觉慌乱,只是淡淡“哦”了一声,问:“然后呢?”
    谢华琅见他如此,忽然恼火起来,一推他肩膀,道:“你站起来跟我说话。”
    谢朗身体前倾,仔细瞧了瞧她神情,终于像个瘫痪多年的患者一样,慢吞吞的直起身了。
    谢华琅板着脸道:“我说叫你站起来说话,不是叫你坐直跟我说话。”
    谢朗眯起眼来,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伸手去捏了捏她被冻红的面颊,道:“傻枝枝。”
    第95章 诚挚
    谢华琅惯来同这兄长亲近, 从前被他掐一掐脸也不觉得有什么,但现下毕竟是要出嫁的人了, 再这样亲昵,便有点儿不合适。
    她拨开他手,同样在长椅上坐了,也不看他, 只是梗着脖子问道:“喂,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谢朗侧过脸去瞧她,脸上是一贯的玩世不恭, 含笑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谢华琅见他如此,真有些生气了, 除此之外,更有些伤怀:“我拿你当哥哥, 才来问的,你却信不过我。”
    谢朗见她当真伤心了, 便敛了笑意,像小时候哄她那样, 温柔的拍了拍她肩:“我逗你的,枝枝别恼。”
    谢华琅狠狠剜了他一眼, 也不说那些弯的绕的, 开门见山,低声问道:“淑嘉县主的死, 是否同你有关?”
    “是。”她问的直接, 谢朗应得很痛快, 坦然道:“你既见了柳氏,想也已经猜到了,她在内,我在外,彼此协心,才能做得成。”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没再隐瞒:“郑后与临安长公主防范再严密,也总有疏忽的时候。”
    谢华琅虽早有猜测,现下听他说了,心中仍不觉有些感怀,轻叹口气,良久之后,方才道:“县主生产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是否有意提醒?”
    “确实是。”
    谢朗回忆起那日情景,轻轻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中透出几分愧疚,向她道:“说起此事,却对不住你,我原意只是想为先嫂嫂复仇,却不想淑嘉县主虽死,却另有人借尸还魂,反倒害了你。”
    谢华琅听得微怔,旋即反应过来,知道他说的自己在猎场中被射中的那一箭,正待笑笑,将那一页掀过去,脑海中忽然冒出另一个念头来,惊道:“你知道淑嘉县主其实已经换了一个人?”
    “当然知道。”谢朗面色微沉,颔首道:“淑嘉县主死于一种名为千里醉的异毒,是我往蜀中游历时,偶然间得到的。”
    “她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下毒时既不能叫御医察觉,又不能叫她本人有所感知,还要在她死后,不牵连到谢家,这就要仔细估量用药的分量,如此精确之下,我其实能估算到她的死期。”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往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可是那日,我从早等到晚,都没有听到淑嘉县主亡故的消息。这显然不同寻常,我告诉柳氏,停下所有的动作。”
    “再后来,我发现,淑嘉县主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容貌没有变,行事时却谨慎了许多,我安插在她那儿的人,没多久便被打发走了,连柳氏,也被她减免了前去请安的次数,再后来……”
    谢朗转向谢华琅,道:“就是她在先嫂嫂忌日那天,从大哥生了争执,因此流产的事,也是因为此事,她与大哥的感情,渐渐地缓和了起来。”
    淑嘉县主与大哥是因何转圜的,谢华琅不是头一次听见,但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谢家之中自己或许是唯一窥到了几分内幕的人,却不想早在几年之前,便有人看透了一切。
    那个时候,她还在后院儿玩泥巴呢。
    谢华琅心中有些感触,然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暗叹口气,定了定心,道:“后来呢?”
    “一个人不会忽然间变化这么多,尤其这种改变,是在她原本应该死去的那天才开始的。”
    谢朗原先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许是因为思路清晰,言语也转为流畅:“我觉得,或许真正的淑嘉县主已经死了,顶着她的皮囊,继续活下去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机缘巧合,进入她身体的孤魂野鬼。”
    “男人与女人是截然不同的,从生活习性,到举止做派,生长于不同环境所造就的修养与举止也是这样。
    我仔细观察了她半月,觉得这个进入淑嘉县主身体的孤魂,原本应当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出身优渥、头脑极其聪慧的女人。”
    谢华琅心头一跳,面色却没有改变,只沉着脸,继续听他讲下去。
    谢朗笑了一下,道:“她做事非常有条理,目的明确,非常稳妥,要么是生性沉稳,要么就是,她已经过了小姑娘争风吃醋,争强好胜的年纪。”
    “那之后没多久,便是伯父的寿宴,临安长公主作为姻亲,当然也会登门。”
    他神情中展露出一种非常浅淡的困惑,然而随即便转为释然:“我一直觉得,世间大多数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都有着言语难以描述的直觉,孩子对于母亲,也是一样。”
    说到这儿,他转开话头,向谢华琅问道:“就说你与伯母,假若有一日,伯母的身体里忽然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你能辨别出来吗?”
    “当然能,”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那可是我的亲娘,相处了近二十年呢。”
    “我那时候也是这样想的,”谢朗点点头,道:“别人看不出淑嘉县主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临安长公主一定能看出来,有些事情,由她这个母亲主动出面,比谢家去做好得多,也名正言顺的多,只是我没想到……”
    谢华琅轻轻接了下去:“你没想到,临安长公主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真的以为,那还是自己的女儿。”
    “有两个可能,”谢朗摸出一把瓜子儿来,慢悠悠的嗑了起来:“第一种可能,是那个孤魂超乎想象的聪明,成功将临安长公主糊弄过去了。第二种可能……”
    他别有深意的笑了笑,继续道:“或许那个孤魂,本身就对淑嘉县主很熟悉,也对临安长公主很熟悉。”
    谢华琅静静看着他,有一瞬间,几乎难以想象这个人是自己那个惯来有些不着调的三哥了。
    “我那时候也没办法啊。”
    谢朗说及此处,竟叹了口气:“新来的这个那么谨慎,我真的对付不了她。临安长公主没认出来换了人,也不能借她的手。要是新来的这个兴风作浪也就罢了,偏生她表现的那么完美无害,只想跟大哥做好夫妻,在伯母面前做好媳妇,在妹妹们面前,又是好嫂嫂,我真是无从下手啊,只能叫柳氏多盯着她点,以防万一。”
    谢华琅听到此处,隐约也能猜到之后是如何发展的了,摇头失笑道:“接下来的几年,她是不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哇!”谢朗似乎也是颇为感慨,无奈道:“新来的这个忒会做人,明知道她是怎么嫁进来的,但看她那做派,还真叫人讨厌不起来。”
    谢华琅见状,忍俊不禁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异常的?”
    “前几年平安无事,我其实也有点松懈了,我以为她是想好好过日子,也就没怎么在意。”
    谢朗轻叹口气,道:“她是临安长公主的女儿,身份复杂,同宗亲与郑家都能扯上关系,素日里出去走亲访友,我也不会多想,直到你同陛下在猎场遇刺,我才想起,当初被我疏忽了的一个可能性。”
    “她能够将临安长公主糊弄住,第一种可能,是因为她格外聪慧,第二种可能,则是她同这母女俩都很熟悉,我那时候忽然想,这两种可能性,或许都太片面了,有没有可能,是要合起来看才行?”
    “一个异常聪慧,且对临安长公主母女非常了解,既有野望,又有心机手腕的女人,会是谁呢?”
    谢华琅定定瞧着他,忽然叹一口气,想了想,又有些气不过,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把,道:“谢朗,我从前跟你相处了那么久,怎么没觉得你头脑这么灵光?”
    谢朗想了想,道:“如果你觉得跟一个人很谈得来,或许不是因为你们意气相投,而是因为另一个人比你聪明太多。”
    谢华琅气笑了,又一巴掌拍过去:“再胡说八道,我叫叔父打你!”
    “好好好,怕了怕了,”谢朗赶忙认怂,又捏了捏她的脸,笑容有些复杂,低声问:“是天后吗?”
    谢华琅没有言语,只是将眼睫微微一合。
    谢朗轻叹:“我说呢。”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谢华琅在释然之余,心中又有些五味俱陈,偷眼瞧瞧谢朗,忽然道:“喂,谢朗!”
    谢朗道:“你怎么了?”
    谢华琅仔细打量他神情,唯恐有分毫错漏:“你是不是喜欢先嫂嫂?”
    谢朗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忆起旧人,他神情有些感慨:“先嫂嫂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这样的人,不该那样悲惨的死去。淑嘉县主以权势迫使她与丈夫和离,但并没有要她的性命,于情理有亏,但于律法无罪。可先嫂嫂的死,终究是以她的所作所为为诱因……罢了罢了,原本就是一笔烂账,现在更算不明白了。”
    谢华琅听他这样说,同样默然良久,寒风掠过,叫她思绪忽然清晰起来,转向谢朗,直白道:“你不会因此对大哥生隙吧?”
    她问的坦荡,谢朗答的也坦荡。
    “大哥有大哥的难处,我哪有什么立场怪他?若换了我,易地而处,也会同妻子和离的。”
    他叹口气,问谢华琅,道:“枝枝,假若是你,一边是全家人的性命,一边是要与你的丈夫和离,你选哪一个?”
    谢华琅低声道:“我,我也会和离吧。”
    这话题有些沉重,连带着那瑟瑟寒风,似乎都更凉了。
    谢朗将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似乎也松快许多,摸出瓜子儿来,一个接一个嗑的高兴。
    谢华琅听得磨耳朵,抢了一把,跟他一起嗑,如此过了会儿,又道:“云娘喜欢你,你知道吗?”
    谢朗淡淡道:“我又没法娶她。”
    谢华琅听他话里有话,目光微动:“你喜欢她吗?”
    谢朗道:“当然不喜欢。”
    谢华琅心里那堆干柴,就像是忽然间被人丢进去一支火把,熊熊燃烧起来,怒道:“你既不喜欢,说什么没法儿娶。”
    谢朗见状,笑道:“先嫂嫂横亘在那儿,两家毕竟有些尴尬,这样的时候,怎么可能结亲呢。”
    “我知道。”谢华琅垂下头去,道:“昨日我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看出来了,但我们什么都没说。”
    “哦,我差点儿忘了,”她拿胳膊肘儿拐了拐谢朗:“听说你要娶妻了?恭喜恭喜啊。”
    “是左仆射家的长女,”谢朗表现的既不欢喜,也不伤悲,只淡淡道:“同谢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谢华琅还记得他从前说要娶心爱之人的话,道:“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但勋贵之间嫁娶,原本就同那些小儿女□□无关。”谢朗轻轻道:“我会做一个好丈夫,她应当也是一个好妻子,相敬如宾,大抵是这样吧。”
    这话是很平淡的,但谢华琅想起他当初同自己说只会娶心爱之人的情状时,忽然间有些难过,主动去握他手,才觉得那手指正泛凉。
    她心中一疼,轻轻唤了声:“三哥。”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资格任意妄为的,能跟心爱的人相守,是高门中少有的幸事。从前伯母与阿娘都说你有福气,现在一瞧,确实是福气深重。”
    谢朗握住她手,略微用力的捏了一下,目光湛湛,轻笑道:“枝枝,我明年便要出仕了。”
    谢华琅在听母亲说了谢朗的婚事人选之后,心中便有了几分猜量,现下听他自己说出来,也只是将话挑明了而已。
    左仆射家的嫡长女,这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嫁给一个未曾出仕的子弟呢。
    现下长兄为情所困,颇有些消沉之态,谢氏一族未免后继无人,不得不早作打算,谢朗想做闲云野鹤,却由不得他了。
    她心下难过,脸上却没表露出来,只道:“是去哪儿?恩荫,还是科举?”
    “科举,快了,还有两个月便要下场。”
    谢朗露出一个笑容来,轻松道:“有阿爹和伯父的情面在,怎么也能进士及第吧,不过我不喜欢留在长安,总有人管,还是到地方上去,更舒服点。”
    他神情中透露出几分揶揄:“那时你都是皇后了,倘若我没考好,记得同皇帝妹婿说说情。”
    谢华琅听得失笑,又问道:“倘若考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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