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一撩前襟伸出手:“你踩着我的手上去,它的马脸就蹭不着你了。”
    王修勉勉强强几乎是滚上马鞍。飞玄光太高了,王修小脸煞白摇摇欲坠的。李奉恕挠挠马脖子,牵着飞玄光就走。王修犯愁:“家里有个黑鬼了,这又来个黑煞星……”
    李奉恕慢悠悠牵着飞玄光穿过长街。
    京城人民被自从出生就被皇权磨砺,基本上都有见怪不怪的气度。这么老大个怪马上街,也就是多瞄两眼。飞玄光刚成年,数次企图逃出飞龙厩未果,突然获得自由,兴奋得肌肉颤动。王修心惊:“老李你可牵好它,踩翻了别人摊子咱家可没钱赔……”
    李奉恕平静地走着。
    王修第一次从高处看李奉恕肩颈的侧面。刀劈斧凿悬崖峭壁,天塌了也能扛得住。
    “你……你真的举过先帝哦……”
    “不记得了。”
    王修揣测老王妃当年为什么一定要瞒住李奉恕力大无穷这件事。只有太祖太宗力能拔山,往下身体一代不如一代,还吃乱七八糟的丹药。横空冒出一个李奉恕,给有心的人一添油加醋不知道就成什么了。太祖在世?太宗重生?李奉恕无依无靠亲爹都不喜欢,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王修很好奇先帝在的时候和李奉恕兄弟俩的光景。
    李奉恕沉默地牵着飞玄光,慢慢走过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
    刚到鲁王府门口,黑鬼蹭蹭迎出来。王修一看黑鬼心里咯噔一下,再一看自己骑着飞玄光,心里又咯噔一下。黑鬼挺好奇飞玄光,贱嗖嗖地舔吧它。飞玄光仰着马脖子懒得理黑鬼,抬起长腿迈过门槛优雅进门。
    王修按着心口,李奉恕瞟他一眼:“怎么了。”
    王修挣扎着下马,李奉恕握着他的小腿把他架下来。王修捯气儿:“你就不怕飞玄光又发疯……”
    李奉恕把缰绳扔给大奉承,很平淡地看飞玄光一眼:“那就不要了。”
    王修一愣,李奉恕在宫里滚了一身土,下人立刻准备洗浴。飞玄光又用大马脸蹭王修,王修伸手一推:“起开!”
    李奉恕去洗澡,正好皇极门送来案卷,王修去书房整理。他能模仿李奉恕的字,连口气都一模一样。也不是单是模仿——他根本就能知道老李会说什么。今年官员京察……王修叹气,摄政王让都察院把一池浑水都搅起来,逼得朝臣仿佛走地鸡,肯定是想亲自主持京察,给朝廷松松筋骨。可是现在这个形势,摄政王必须放权回内阁,今年京察肯定还是何首辅主持。因为,摄政王认输了。
    王修越想越心酸,冷丁听见李奉恕道:“别趴那么低。伤眼睛。”
    王修抬头,看见李奉恕擎着烛台站在他面前。窗外的天不声不响地黑下来,李奉恕站在黑影中,手里有一团光。他洗澡刚出来,随意披着大氅,浴衣领口是开的,隐约有胸肌的轮廓。头发扎个马尾,一身沐浴后的水气。李奉恕像晋朝以前的天神,那时候神佛都不胖,都是凌厉瘦削而俊美的。表情安详,心无波澜,手握生杀大权。——晋朝也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是夜晚烛火照不到的一团黑暗里蠢蠢欲动的心思,看不清猜不透,陈旧又无可奈何。
    “你洗完澡怎么穿成这样?不怕伤风?刚退烧几天?”王修眉毛一竖,“领口开那么大!”
    李奉恕一只手握着烛台,一只手默默收了收领口。
    王修让李奉恕在书房呆着,他去卧房找衣服。李奉恕放下烛台,随手捡起折子看,又扔下。王修抱着一大堆衣服跑到书房来,做贼一样开门关门,生怕带进风:“都穿上。屋里地龙烧得挺好,外面是真冷。”
    李奉恕拿起王修案上的茶杯抿一口。他已经感觉不到嗓子里的血腥味了,习惯了。但是嗓子的确没好,吞咽就是用刀划。王修还是抱着衣服,李奉恕慢条斯理脱了大氅和浴衣,搭在太师椅上,再一件一件裹上。王修清嗓子:“你快点。我举着胳膊疼。”
    李奉恕没什么表情。
    王修瞥见案上摊开的折子,低声道:“京察……同意内阁奏请何首辅主持么。”
    李奉恕系上大氅:“嗯。”
    王修心里难过:“你……”
    李奉恕摇头:“我太急了。我知道。”
    他坐进太师椅,微微仰头看立在对面的王修:“想起一出是一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觉得掌握京营十二卫就所向披靡,其实差得远。内阁这段时间没找我麻烦,想必是冷眼旁观,不知道笑了我多久。”
    他这样一讲,王修反而急了:“内阁笑个屁!女真围京都得靠你冲锋陷阵定乾坤,内阁吐出半个有用的字了?”
    李奉恕笑了。他摊开大晏的地图。比坤舆万国全图小多了,一张桌案却仍然摆不下,气势磅礴地从四面垂下。李奉恕举着烛台在地图上逡巡。掌握了京营和十二卫,就掌握了京畿。那剩下的地方呢?西北的军队,东北的军队,江淮浙的军队呢?
    李奉恕异想天开,要出海,要整顿吏治,要跟各地算算帐。他什么都不懂,现在四面八方都来“教”他,那他……就学到了。
    王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地图,发现那是张家口。
    “既然让陆相晟去山西是妥协的结果,那就充分利用这次机会。”
    李奉恕的手指敲着蔚州卫,木制的桌面蹦蹦响。王修蹙眉,李奉恕轻声道:“我问过你,如果异族告诉晋商,卖掉大晏能换取更高的利润,他们会怎么做?”
    王修愣愣回答:“卖掉大晏。”
    李奉恕在昏暗的烛火下染上一丝神性的微笑:“大晏的武器,正从张家口往外卖。军粮也是从这里出去的。”
    王修脊梁发寒:“啊……”
    “让陆相晟替我去看看。他……总是可信的吧。”
    何首辅放衙回家,外甥赵盈锐恭敬立在门口:“舅父。”
    何首辅看这个文静方正的年轻人:“公推考的成绩出来了?”
    赵盈锐垂首:“出来了,我的卷子被贴出来当模范了。”
    何首辅满意点头:“不错。”赵盈锐上届科举考了二甲,老老实实等补缺,等了补缺就正经公推考,何首辅并没有过多操心。赵盈锐禀报了成绩,退出何首辅书房。何首辅捏鼻梁。今年京察考校官员,肯定还是自己主持。摄政王搞了那么大的阵仗,又是提俸禄又是让都察院刷卷,搅和的千步廊两侧六部值房打成一团,还得内阁去平息。今年京察更不能大意,建州围京之变刚过,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朝廷在稳定的时候,才叫朝廷,才有权利,何首辅比任何人都明白。宁一麟写信来问海禁的事。他倒是不怕真的开海禁,就怕真开海禁了官府衙门里没有自己的地位,放京城里那么些个饿狼来抢食。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禁着,只有市舶司港口停着半死不活几条鬼佬的船,走私才有活路。如果摄政王一意要开海禁,官船重现郑公下西洋的壮举,宁家必须掺一脚。
    摄政王。
    这三个字让何首辅五味杂陈。李奉恕一点也不像成庙,不像景庙,更不像宣庙,何首辅莫名觉得摄政王仿佛是个久别的故人,带着一身血腥,自陈旧的岁月而来。不止是他,所有的朝臣都在李奉恕身上感受到陌生熟悉的战栗,就好像……在遥远传说中,需要带着鹤顶红上朝的太祖年间。
    何首辅毛骨悚然。
    山东总督杨源秘密报呈何首辅,他终于打听到李奉恕的一点异常。李奉恕曾经失控过,疯疯癫癫满嘴胡话,兖州鲁王府差点被他拆了。那天晚上……
    正好是成庙弥留之际。
    何首辅的惧意在血脉里扩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也确乎是不信则无。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冥冥之意,他觉得幽冥中的眼睛在看着人世间。当时他跪在成庙床前,成庙昏昏沉沉,他凑上前去听,成庙在他耳边喃喃道:
    “日月,日月……”
    风把烛火一撩,何首辅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预言。
    日月,没矣。
    “舅父?”
    何首辅一惊,发觉自己竟然在书房睡着了。他可能刚刚做了个噩梦,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赵盈锐来请何首辅去吃晚饭,何首辅叹气:“就去。”
    他打起精神,接着看女婿宁一麟的信。宁一麟还未动身上京,先写信问何首辅对策,能不能多带一个人一同进京。此人应该有用。何首辅看到那个名字。
    海防游击,曾芝龙。
    第45章
    诏狱不见光,只有火把。火把的火颤动一下,端坐在牢房后面的男子嘟囔一句:“又下雪了。”
    能进诏狱的都是人臣,看守诏狱的自然也起码是锦衣卫千户。火光下的飞鱼服华贵得狰狞,走路时绣春刀轻轻叩击玉带,发出悦耳的微音。
    “先生又听对了。”郑千户回答。
    那男子笑一声:“新的飞鱼服,罗纱玉带都是新的。外面没变天吧。”
    郑千户没回答。
    这些高官显贵们的气度已经被烙进骨血,进了不见天日的诏狱还是得端着架子。可是和锦衣卫这样面对面不得见,居然也能处出友情。牢里这位爷被成庙关进来,没说用刑,也没说特别关照。指挥使怕他死了,叮嘱其他人不许为难。这位爷在绝对寂静里自言自语,隔着没有窗的墙壁谛听外面的天气。
    从没出过错。
    郑千户觉得遗憾,这位爷就是进来那天好好打过照面,长相让他有点惊为天人。看守诏狱的人,一表人才的达官显贵实在是见多了,这位爷着实不同寻常。英俊且不说,两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琉璃珠子似的。
    诏狱牢房里没有光,就再也没看清这位爷的长相。
    郑千户按着绣春刀站在走廊火把下,对着虚无的黑暗里苦笑:“先生,不要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
    长久的沉默。
    男子低沉柔和的嗓音在黑暗中长长一叹:“圣上……是不是不在了。”
    郑千户腿一软,圣上好着呢您咒谁呢!忽又一惊,这位爷说的圣上,是成庙。成庙不在了。
    郑千户沉默。
    黑暗中再无声音。
    下了朝,奶皇帝坐在龙椅里,冲李奉恕一伸手。李奉恕抱起他,溜着几十号人绕着皇极殿转圈。转着转着下了雪,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进入皇极殿,在正殿里来回溜达,小皇帝在他怀里睡得呼呼的。
    李奉恕突发奇想,把皇极殿的金砖全都撬了种葱会怎么样。宫门口的砖也撬。小皇帝打着小呼噜,摄政王心里盘算撬皇极殿地砖。今天当值的不是富太监,一共三个提督太监,秉笔掌印随堂,今天当值的是柳随堂。柳随堂长得笑模笑样,比富秉笔要喜庆,好在一样安静。
    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抽搐一下,摄政王停下脚步,小皇帝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小声抽泣,哭声越来越大。李奉恕捏他的脸:“陛下?”
    小皇帝眼珠子转,醒不过来。
    柳随堂有经验:“圣人这时候都要叫醒陛下。”
    李奉恕蹙眉:“皇帝经常这样?”
    柳随堂眼圈一红:“最近……圣人不睡觉陪着,宫中夜里也点灯,可是陛下还是害怕。”
    李奉恕微微一眯眼,并没有真叫醒皇帝。他换个抱皇帝的姿势,凑近皇帝的耳朵,压低嗓音,空气被他的声音挤压,也开始震颤:“陛下,你是大晏的皇帝,是九州四海之主,没什么能害你。不用害怕,大晏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眼看小皇帝表情松开,不再皱着小眉头。
    小皇帝梦见一只巨虎杀过尸山血海冲向自己。巨虎一身鲜血淋漓,可是他不怕,他爬上巨虎的背,巨虎是来救他的。
    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摄政王朝服胸前的补子。
    一只正在咆哮的神异巨虎……
    小皇帝嘟囔:“六叔……”
    李奉恕听小皇帝叫他,却一愣,原来皇帝是怕他?
    太祖祖训,兄终弟及。太后和皇帝的确应该怕他。李奉恪把他从山东稀里糊涂弄回来,倒是不怕!
    柳随堂观察摄政王抱着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心里颤抖。他还真不知道皇帝做恶梦都是梦见摄政王啊。梦见摄政王杀他?杀了他之后夺位?柳随堂越想越害怕,跟着冒冷汗。
    王修曾经问李奉恕,为什么不干脆亲自教养皇帝。
    摄政王抱着皇帝站在皇极殿正殿下,观察这座帝国最辉煌庞大的,象征着鼎盛皇权的宫殿。他抱着帝国年幼的主宰,对着九龙金漆宝座,看了很久。
    柳随堂咬着牙,坚决不露出一丝战栗的声音。皇极殿外狂风飞雪,殿内赫赫权力叱咤浩荡。这声音盘旋数百年,从大晏诞生的那一刻起,杳杳地用无上的威严诱惑着,血液与生命,对权力顶礼膜拜的祭品,在九龙宝座下汨汨流淌。
    摄政王钢铸铁打的身形森森而立。柳随堂几乎要昏过去,他站在一头凶兽身边。
    “殿下……”
    摄政王抱着皇帝转身,走出皇极殿。柳随堂追上去,摄政王没看他:“皇帝总是窝在宫里不精神,到孤那儿看看。你知会后宫一声。就说寿阳大长公主会把皇帝送回来。”
    柳随堂眼前一黑,他不敢反驳摄政王,更不敢就这么应下了,太后知道了要杀人的。
    李奉恕不管他死活,把皇帝四边裹紧了,直接坐马车回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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