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自然地把王修往自己大腿上摁。王修眉毛都立起来了:“让富太监看到怎么办?”
    还有这个!李奉恕恨恨地想,这小屁孩就是耽误事来的。
    王修拿一份厚厚的折子,非常赞叹:“陆相晟考察右玉的奏疏,你一定要看一看。右玉人血性可彪炳史书,若这样的邻里血亲团结一致的激昂之情用于兵事,则无往不利。”
    李奉恕被右玉两个字扎在心上:“右玉还有人么?”
    王修叹气,没回答。还有人,没剩多少了。
    “陆相晟的意思是,右玉地处杀虎口,接壤鞑靼,位置险要,势必不能空城。他或可征召乡里组军迁右玉填城,平时耕种训练皆有,以耕战守边境。我看他这个想法很好。”
    “宣大一线重镇的人口皆不能动,陆知府要迁哪里人?”
    “北直隶。”
    李奉恕仔细想着:“陆知府这耕战守境的办法如果能成,到底是个希望。只是征召军队迁徙人口均需要钱财,这又要难办。”
    王修微笑拈起一份薄薄的折子:“这是陈驸马上疏,要为国分忧。”
    看出陈驸马文笔不太好了,写份折子这个费劲。陈家门第不显,上次李奉恕募集商粮,陈家家底着实惊人。陈家祖籍北直隶,这是要襄助陆相晟了。
    “陆相晟临去山西之前,陈驸马去攀了个乡亲。”
    李奉恕笑一声:“陆相晟南直隶,陈驸马北直隶,一个南京一个北京怎么攀上乡亲的?”
    王修一压嘴角:“都是直隶,别计较了。”
    陈冬储接到陆相晟给他的信,立刻去找他爹陈善年。
    陈春耘和陈冬储长得都不像爹,陈善年结实粗壮,并不像个大商人,倒像个讨海为生的水手。摄政王给他的孙子起名,把煤球一样的婴儿好一顿夸,夸得陈善年心花怒放。孙子真进了摄政王的眼,摄政王知道有他这么个小小人,已经是天生带福气的。
    陈善年在和其他几个商人组成的临时商会中担任了会长。这个商会是年初为了帮摄政王筹措赈灾粮和几个粮商组建的。本也没打算能成个气候,结果越做越顺。这一次襄助陆相晟,也是陈善年起的头,商会将会大力支持陆相晟的耕战计划。其中有两家却不同意,坚决要撤股。凑赈灾粮也就罢了,资军是个无底洞,现在也不确定摄政王是不是个值得填钱的。陈善年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就在书房踱着方步打转。陈驸马看着老态尽显的父亲心酸:“秦伯伯和梁伯伯怕是一定要撤?”
    “这两个老货,越老越糊涂!现在是撤资的时候吗?”
    “爹,外面已经有说得难听的了,说咱们家是为了大哥,一头栽进去,不得不蚀本,越来越蚀本……”
    陈善年撮牙花子:“一帮蠢东西。只巴望着手上攥几两银子,看不见地上的金山银山。就是手上真要攥,一个人提得起几斤?将焉取之,必先予之。现在不给摄政王点甜头,之后想让他分咱们块肉?想得美!”
    陈冬储看左右无人,低声道:“爹,我懂您的意思。可我就是不踏实,那位……值得您这么往里砸身家性命么?大哥闯大东洋这么九死一生的事您都同意了,我实在想不通……”
    陈善年重重一叹:“士农工商,咱们家虽然是良籍,但到底干这个营生的。平日里一个个骑在身上吸血的耀武扬威,想想为什么?咱们是四等。现在天家下大雪,等着谁去送碳。你去还是不去?最上边的人,你抓住还是不抓住?”
    陈冬储默默低头。他是不服,但没有顶嘴。陈善年冷笑:“你老子我做的大买卖哪次不是赌,为着你专心读书不告诉你罢了。不光你老子,你爷爷,你太爷爷,你陈家列祖列宗,就是大风大浪里讨来的富贵。当年高祖不跟着郑大人闯海,你这些年的锦绣日子真不好说在哪里!”
    陈善年自己心里也没底。他还在打转。这段时间陆续有几家撤资,大概看着这是个无底洞,只进不出的。摄政王画的远洋大饼实在太远,比望梅止渴都没着落。
    陈冬储忽然想到:“陆知府来信,咱们家的粮铺信誉最好,咱们家的赈灾粮票在西北一些地方能当银票用。”
    陈善年忽然停下打圈:“你说什么?”
    陈冬储道:“有些百姓领到赈灾粮票换东西,十之八九能换到,那边有人管咱的粮票叫‘小票’,就是小银票呢。”
    陈善年忽然道:“秦梁撤资便撤资。把他们的银股全都买下来。”
    陈冬储一愣:“爹?”
    陈善年道:“照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实在不行你亲自去一趟陆相晟那里,仔仔细细写条陈呈给摄政王看,一应钱粮数字要列得详详细细,明白没?”
    陈冬储点头:“知道了。”
    陈善年气定神闲地坐下,一点也不慌张。陈冬储犯愁:“钱好说,实打实的粮可怎么办哟,咱们答应的殿下的数字还不够呢。”
    陈善年看陈冬储,忽然有点忧愁。大儿子一心闯海,二儿子只会算账。统统都是榆木脑袋!自己死了这家业估计也完了。
    “非得咱们的粮?明天跟我去趟山西会馆。”
    陈冬储吓一跳:“啊?那帮山西人可不好相与。再说殿下刚杀了几个山西倒粮的。”
    陈善年道:“杀就杀呗。做买卖的那么多,杀几个其他人还不做生意了。山西布政当初为了对抗摄政王用了昏招,禁止粮食往陕西运。那会儿摄政王还没露出锋芒,现在看来,山西布政倒霉日子快来了。听到有要开跟鞑靼官方互市的消息没?”
    陈冬储终于想明白:“爹你要招山西人合伙入股?”
    陈善年道:“现如今只有这个法子了。”
    天承元年四月,春将至,山东孔有德兵变,陷登州。
    辽东突然兵事沸腾,召所有工部巡检队的人员去关宁铁骑总兵寨。大家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人心惶惶。邬双樨和旭阳把李在德护送至兵寨,李在德只看见兵马粮草在兵寨涌动。兵寨日夜火把通明,仿佛冰雪下沉眠的巨兽终于睁开眼睛,蠢蠢欲动。
    邬双樨接到军令,渡海勤登州。阳督师铁骑如此运兵,是恐女真人趁机南下进犯辽东闯山海关,与孔有德叛军相应,南北夹击京畿与山东。军令如山,邬双樨麾下兵员连夜拔营过大连卫。
    李在德彻底懵了,稀里糊涂地看着邬双樨指挥辎重粮草源源不断出大营。邬双樨又要上战场。李在德的心被刻毒地挖着,手指紧紧攥着邬双樨铠甲的腰带。
    邬双樨胸腔烈焰火燎,他站在自己的马旁边,恶狠狠地拥抱细瘦的李在德,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有几不可察的颤抖:“记好了,如果山海关彻底关闭你回不了北京,那无论辽东发生什么,跟好旭阳,他……他会真心实意保护你。”
    李在德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是他看不清,看不见世间污秽,所以眼神澄澈如琉璃。漂亮的眼睛默默流泪,邬双樨强令自己放开他,轻轻握住李在德的手指,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要带上扯下。邬双樨翻身上马,低头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旭阳。旭阳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年轻的将军横枪立马于火蛇一般行进的军队边上,沧黑夜幕下冲天焰光燎着他的身形,冷峻凛然如战神。
    将军一拉缰绳,疾驰而去,再未回头。
    第64章
    孔有德有个好姓,颇有渊源,也有个好名字,可惜人品匹配不上。人品不行,运气不错。
    景庙清洗军官,他躲过一次劫。成庙快死时朝廷终于扳倒魏逆大肆清洗“阉党”,从陕西陕西到山东卫所被毁得摧枯拉朽,孔有德又躲过去,没被杀。鲁王在山东时根本不显,跟官员从不结交,孔有德都没见过他。说摄政就进京摄政,被京官们压得一个屁都出不了紫禁城,遑论护住自己的封地。孔有德看着,摄政王不似人君,大晏呆不得了。这一只垂死挣扎的巨兽正在慢慢沉下泥潭,因此他早有出关投奔建州女真之意,暗地下也勾搭了许久。投奔山匪都得有个投名状,何况女真比山匪还要高等。鲁王好赖算个藩屏,就算没有实权,在山东有个震慑的名头。鲁王离开山东,是个机会。朝廷连番清洗军官,军官们早就不满,有一些甚至离心离德。孔有德细细扇着风,眼看那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到孔有德终于收到辽东人回信,一拍板,起兵!
    占领登州异常容易,孔有德自己都没想到。大晏像是一块很酥的芝麻饼,一掰就开还掉渣。
    登莱巡抚黄华文逃跑,总督杨源想跑没跑成被登州人抓住,五花大绑按在地上,孔有德进城“受降”时看杨源被捆得跟个王八似的。孔有德拿鞋底碾杨源的脸,杨源呜呜地也不知道是咒骂还是求饶。孔有德一边碾杨源的脸,一边摆着手指算一算。各省军事最高将领是都指挥使但是朝廷最不放心他们这些野蛮的武人,所以又在都指挥使头上压“三节帅”,总督总兵和镇守太监,除了太监,总督总兵都是朝廷认命的文官,三节帅议事府都指挥使根本没资格进。文官懂个屁的兵事,杨源耀武扬威这么久,临阵也只会逃跑。孔有德哈哈大笑,觉得有趣。这些文官天天嚷嚷气节尊严,该逃跑时最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孔有德乘胜转而进攻莱州。春天终于回暖开了海面,占据登莱两州可以迎建州金兵渡海,进而全攻山东。年前黄台吉围京失败,不就是因为后方补给不足,沈阳闹饥荒,军队支持不住。辽东来信,一旦夺取山东,有山有水又临海,物产极丰,则剑指京畿谋取全国指日可待。孔有德比谁都知道山东兵事是个什么糟烂状态。都指挥使宗政鸢说不上话,鲁王是个死的,没有齐王,一锅烂肉。
    山东,就是孔有德的投名状。
    没想到打莱州遇到激烈抵抗,久持不下。新任登莱巡抚徐从之亲自登城指挥被炮火炸死,莱州人为了成全徐从之和自己的忠义,决定效法右玉,死守至最后一人。
    孔有德必须拿下莱州,他想要那支葡萄牙教官队。这些西番精通火器,并且……孔有德要为长久打算。内地军官并不以海面为意,孔有德海边长大的可知道水师如何重要。西番水师自有一套精妙理论能岁岁远涉重洋,就算不能收归己用,也可献给金国。
    孔有德部被莱州城内凶狠的火力打得损失惨重,教官队训练出来的火器营名不虚传。孔有德咬牙切齿,这些西番!被黄纬一顿削还特么削出忠诚来了!
    莱州城里城外火炮对轰,孔有德连攻几日,镇守太监童辉领人抵抗却节节败退,山东总兵张大同推说调兵在路上,迟迟不不肯来救援,莱州城大门岌岌可危。孔有德部下担心别处会有援军,孔有德呵呵一乐:“哪里的援军?摄政王可不敢让京营离京,除了京营,他还有别的兵可调?”
    “辽东驻军如果南下呢?”
    孔有德盯着與地图心想,辽东南下的那可不一定是谁的援军了。
    莱州城墙上有人骂:“我不是晏人都知道忠孝节义怎么写,你为何要背叛皇帝陛下?”
    怪声怪调,想来是葡萄牙教官。回答他的是一声炮,把他震得往后一摔,一脸土。
    雷欧被那一炮轰懵了,耳朵眼里塞了两团乱麻,什么都听不清,满眼只有金星乱飞。还有炮轰,轰不上城墙震得土渣乱飞。雷欧爬到一边,竭尽所能护住地上躺着的伤员:“弗拉维尔,你醒着么?”
    躺着的葡萄牙军官胸前被血泡透了,嘴角淌着血沫,双目紧闭,漂亮的金色长发和着血泥一绺一绺的。雷欧蹭蹭冒眼泪。弗拉维尔是教官队的领队,和雷欧是一个地方来的。雷欧在大晏这么多年,从南方到北方,多亏弗拉维尔照顾。
    “你可别死啊……”
    弗拉维尔还有意识。他感觉到雷欧在帮他挡飞溅的碎石土渣,也感觉到胸口血往外冒,生命随着血液奔涌出他的身体。雷欧徒劳地想帮他止血,他心里一叹。
    为我祈祷吧,雷欧。
    为我祈祷,结束旅程获准凯旋。为我喜悦,进入永恒宁静的天乡……
    莱州城门将将要倒时,孔有德的部队突然停止炮击。孔有德大怒:“接着炸!”
    传令官诚惶诚恐:“神机营无人!”
    孔有德一愣:“再去传令!”
    左翼神机营毫无声息,传令官一去不返。孔有德亲自上马去神机营,神机营的火炮齐刷刷一转炮口,火雷烈焰对着孔有德部队灭顶而降。孔有德部队被炸得狼奔豕突:“怎么自己人轰自己人了!”
    孔有德大惊,神机营竟然悄无声息被陷了!
    神机营炮火一停,穿着土地颜色军服的人幽魅鬼影一样突然出现,几队骑兵冲进孔有德军中挥着长刀便砍,血肉横飞,高大的马匹踩着稀烂的人肉势如破竹。骑兵冲杀之后步兵如潮水汹涌着四面八方洪流席卷。那些军人除了大地颜色的布衣,不穿铠甲,不带盾牌,只有武器,只能冲杀,不能后退。
    孔有德部队损失大半,还不知道神机营是如何被夺的!僵持无益,孔有德立刻率军后撤,退回登州。
    镇守太监童辉到达莱州城下时,发现莱州并未城破。黄衣军集结在城外列阵整齐,不急着进城。
    童辉看着这些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军人,很是惊奇:“你们是谁的兵?”
    没人回答他。
    他当监军多年,从来只有他看不起这些武夫,没人敢这样得罪他。他有些恼了:“好大的架子,难不成你们没有主帅?”
    “有,他们当然有。”
    远处一个高个子男人骑着马走过来,红色的披风像一丛火焰。
    “童镇守,别来无恙呀。”
    童辉略略吃惊:“宗指挥使?”
    宗政鸢懒洋洋地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啧啧,‘宗政指挥使’。”
    他仿佛是个纨绔的世家子弟,贵气天成风流不羁。多年的军旅生涯把这些风流不羁打磨得有棱有角,成为千军万马中会令人过眼不忘的精彩男人。
    童辉顾不上宗政鸢看见他根本不下马这种目无尊卑的事情了:“宗政指挥使助军有功,我自会上报朝廷。现下孔有德虽退回登州,亦不可松懈,宗政指挥使应当立即回济南,以防生变。”
    宗政鸢笑道:“让你上报,赶走孔有德的就不是我了,是你吧。”
    童辉道:“你什么意思?”
    宗政鸢驱马向前,兀自道:“我爷爷是个郎中,给我起了个名叫‘鸢’。后来又给我起了个字,叫‘乌园’,就是鸢尾的意思。他告诉我,鸢尾大毒,一般用来……祛邪破秽……”
    童辉的马往后退了两步,刚想说话,忽然脖子一凉,天旋地转。
    童辉的头掉了下来。
    童辉的人大惊,架起长铳弓弩要拼命,黄衣军默默地围了上来,看着他们。
    宗政鸢微笑:“想想清楚。镇守太监童辉死了,总督杨源失踪,总兵田庆么驰援不利得获罪。你们下一步怎么办呢?”
    他跳下马,葡萄牙式的高腰马靴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
    他走到城门下面,仰着脸笑道:“开门吧。”
    弗拉维尔躺着,模糊地听见雷欧喜极而泣地嚷嚷着什么。他的听力在减退,雷欧那破锣的嗓子,遥远得只有一线。不止听力,所有知觉衰退,缩减,弗拉维尔平静地迎接终点。
    愿主垂怜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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