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大夫一听对方也是御医,失魂落魄:“你们的解剖之术已经走得那么远了,真厉害……不像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弗拉维尔喟叹:“也……不全是。维萨里就是死在被流放的路上了……”
    小鹿大夫低声喃喃:“都不容易,都不容易。”他珍惜地抚摸那几页纸,看弗拉维尔,眼睛里跳跃烛火轻微却明亮的光,美得惊心动魄:“我看不懂泰西文字,却知道维大夫想跟我说什么。你不要笑,我真的知道。”
    弗拉维尔用食指的指背悄悄蹭一蹭小鹿大夫的面颊。
    “我信。”
    第80章
    黑色牛皮背包里大量纸张都浸过水,紧紧干在一起,强行撕只会把字迹全都撕掉,能有几张散的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小鹿大夫照顾弗拉维尔睡下,背上牛皮包,大半夜把雷欧给拖起来:“你帮我看看这几张纸,上面说什么?”
    雷欧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一面吧唧嘴一面翻:“西班牙文,一些医学书上掉下来的。你从哪儿弄到的?”
    一共三张纸,两张有画,另一张全是字。小鹿大夫眼睛星星亮:“这张全是字的写的什么?”
    雷欧疲惫眨眼睛,凑上烛台看那张书页,差点把书页给点了,小鹿大夫心惊肉跳。雷欧没上过什么正经学,只是识字,算是相当出类拔萃的乡下小子了。漂在海上三个多月闲得无聊,看弗拉维尔阅读西班牙文的《中华帝国史》,凑热闹跟着看,所以阅读一般文字还好。要命的是医学专著都特么夹拉丁文,谁知道这一串一串的什么意思。解剖图还行,雷欧看出来是维萨里的。剩下一张雷欧连蒙带猜:“好像是弗拉卡斯托罗的?意大利语是这么念吧。这个要怎么翻译,论,论论论传递?不对,传导?传达?哟我会这么多汉词呢……”
    雷欧困得没什么逻辑,小鹿大夫眨巴眼:“先别管名字,说什么的?”
    雷欧一吸鼻子:“我不保证正确啊,你为啥不问弗拉维尔他好像会点拉丁文。没头没尾的。这好像是一章引言,人生病是因为沾上了看不见的东西,沾上就会得病,如果防着不沾上就不会得病。这个东西叫……”雷欧憋了半天一捶拳,“病芽!”
    小鹿大夫给他吓一跳:“什么病芽?”
    雷欧茅塞顿开,整个人都敞亮了,灵感哗啦啦冲过他的大脑:“鼠疫肺结核什么的这种病,一发作就倒一大片,正是因为这种小到看不见的病芽到处扩散,比如一个人得瘟疫,他身上就有病芽,另一个人碰上病芽,也会得瘟疫……”
    小鹿大夫猛地揪住雷欧的领子,全身哆嗦,眼睛更亮:“这上面真是这样说的?”
    雷欧感觉自己好像被饿狼盯上了特别瘆得慌:“你要想要确定还是找弗拉维尔反正我能力有限就到这里……”
    小鹿大夫几乎喊出来:“不是传递,也不是传导传达,这是论传染啊!我师伯毕生研究的就是这个啊!传染!”
    雷欧一屁股坐床上:“小鹿大夫别激动……”
    小鹿大夫捏着纸张抽泣,他简直是收到一封未曾谋面的老友跨越海洋和时光的信件。雷欧手足无措,大晚上的你跑我房间里哭什么意思……
    小鹿大夫一抹脸:“那,还有什么?”
    雷欧挠挠头:“根据引言看一大本呢,写的就是研究梅毒鼠疫天花这些病的病芽如何传……”
    “传染。”
    “嗯对传染,以及如何预防。我水平有限,等弗拉维尔醒了你问问他?”
    小鹿大夫抱着稀世珍宝一样抱着那只黑色牛皮背包,摩挲着:“这是天赐的。”
    雷欧的灵感之泉还没退,突然想起来罗林说半路上救过一个西班牙船医,真正的医生不是屠户或者理发师,心里一惊,难道是那个船医的背包?这背包怎么就到了小鹿大夫的手里的?雷欧背后爬上一层幽密的,不可名状的凉意,是对神的旨意的无限敬畏。世上没有巧合,只有神旨。
    感谢神。雷欧心里默默祷告。
    第二天,小鹿大夫把解剖图递给许珩他们看,年轻的大夫们惊得半晌无语。小鹿大夫搬出一大摞粘粘在一起的书卷:“全在这里,可惜浸了水,掀不开。”
    许珩出主意:“可以找那些古玩贩子,其中有些善修古籍,像这种的,他们能用特制的水泡开,不伤墨迹。”
    许珩抱着书卷去找古玩商,小鹿大夫用黑牛皮背包给那个西班牙船医立了个衣冠冢。
    “雷欧讲,你是个西班牙船医,他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的话。我想着,你死在海上,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在大晏得有个落脚的地方。谢谢你能把那些书带来,这是我们的缘分,每年我都会来看看你。不要害怕,大晏对待外乡人挺好的,对外乡鬼可能也不差……”
    小鹿大夫很郑重地化了好几串金银元宝,弗拉维尔和雷欧在远处默默看着。
    “小鹿大夫把那只包埋了,还给包烧纸钱。”
    弗拉维尔转身往营地走:“不是给那只包烧纸钱,是给那个西班牙船医。这是大晏祭奠亲友的礼节。”
    雷欧自嘲:“都是总有一天要死在海上的。那个西班牙船医不知道想没想过有一天回被人这么悼念。晏人真不错,愿意给孤魂野鬼一个安身之处。”
    弗拉维尔撑着雷欧,回头看一眼一本正经絮絮叨叨的小鹿大夫:“这不是,挺好的么。”
    回到营地,雷欧终于还是没忍住:“弗拉维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
    弗拉维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仰着头揉太阳穴。
    “日本得罪大晏尽绝贸易十几年至今,这个你知道吧。”
    雷欧点头:“知道。这反而便宜我们的贸易公司甚至是大晏那些往日本走私的海盗。”
    “到底是怎么得罪大晏的?”
    雷欧蹙眉:“好像是……他们自己人内斗,祸及大晏了……”
    “宁波争贡。日本大内氏细川氏为了争夺跟大晏的贸易权在宁波打起来,烧了宁波的嘉宾馆。”弗拉维尔一摊手,“明白了吗?咱们自己打得全灭大晏的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就是不能祸及大晏。荷兰那些红毛鬼想要澳门,攻击咱们多少次了。西班牙跟咱们又不是一条心,也眼馋澳门。问题是咱们取澳门就不是名正言顺的,什么晾晒货物,我自己听着都像笑话!荷兰野心不小又想要广东,万一三方打起来祸及大晏,你觉得大晏的官员分得清楚三国谁是谁吗?”
    雷欧眼睛瞬间睁大:“那……”
    弗拉维尔咬着牙一字一句:“坦诚地说,在澳门打起来必不可免。提前让大晏记住‘葡萄牙’是友好国家,葡萄牙一心只想做生意不想传教不想干别的,打起来也是葡萄牙被逼自卫。”弗拉维尔面上有笑意,“摄政王是山东的鲁王,你不觉得,神在垂怜咱们么?”
    雷欧却心惊肉跳:“真要在澳门打?可能性不大吧?”
    弗拉维尔面带悲怆:“是不小。西班牙和不列颠快休战了,咱们从里斯本到印度果阿到澳门到日本长崎这条线他们一定会眼馋,何况现在有个荷兰虎视眈眈。雷欧,我们的祖国不能失去这条海上贸易线,你懂吗?整个欧洲都依靠晏货,离开晏货我们无法进行贸易,因为我们自己根本不生产!”
    雷欧动容:“里斯本不知道怎么样了,哈布斯堡那群可耻的畸形……”他突然冒一句,“大晏都是咱们的就好了。”
    弗拉维尔静静地,看他一眼。
    小鹿大夫在数位葡萄牙教官的帮助下千辛万苦译完三张纸。其余书卷还需等古玩商修缮,只是这三张纸已经让人大开眼界。小鹿大夫详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修,尽可能地煽情,为了要钱他豁出去了。另一封连着鸦嘴头盔寄给老父,连带三张纸上的誊抄翻译。
    “爹你千万要重视,等师伯来了要给他看。”小鹿大夫站在驿站,心里祈祷,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
    鹿大夫真的没不当回事,那个鸦嘴头盔可着实吓着他老人家了。倒真是个巧思,鸦嘴里放胡椒薄荷艾草,泰西仵作也挺厉害的。那封信比较艰深,鹿大夫还没看出个四五六,鲁王府传召,他立刻背着大药箱去。一面心里想着,鹿鸣这个不争气的要在山东玩野了心荒废医术,等他轮值完毕回来就请家法修理他。至于“病芽”……等师兄到京城了,给他看。
    一起到鲁王府的还有汪太医,专攻内科。大奉承引着鹿太医和汪太医一路往后院走,走进一处宽阔偏院,仆从侍立,安安静静,周周到到。鹿太医和汪太医交换一个眼神,抬脚走进屋子,一看沐浴完毕仰在躺椅上的人,心里齐齐咯噔一声:白敬。
    就算蒙着眼,这位的风姿绝对不会让人认错。他们还以为白敬早死在诏狱里了……鹿太医和汪太医保持沉默,上前给白敬诊治。皮肉伤其次,优思内伤才是关键。太久不见天日不接阳气,脏器极度虚弱。眼睛也有问题,倒是聪明缚着黑纱。
    白敬微微一笑:“有劳二位。”
    摄政王痛快泡了汤,抱着熟睡的王修一路走回寝室,半个人影没遇见。王修睡着了特别可爱,猫似的蹭来蹭去,蹭到李奉恕怀里。李奉恕沉着声音笑:“你睡舒服了,我怎么办,嗯?我怎么办?”
    空气被摄政王的鼻音震得微微颤抖,羽毛一样拂过王修的梦境,王修轻轻笑起来。
    宗政鸢晚上没回来。鹿太医和汪太医离开前好一顿叮嘱,大奉承笑容可掬地一一应下,送走鹿太医和汪太医,回身对白敬道:“白侍郎,殿下说了,他一来就得劳累您那些礼节。今晚您好好睡着,一切明早再说。”
    白敬十分感激:“多谢殿下。”
    大奉承小心翼翼走出门,轻轻合上槅扇。仆从还侍立在院中,大奉承轻声轻气叮嘱:“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这位爷眼睛不太好,又吩咐就进去。”
    仆从也轻声应:“知道了。”
    大奉承最后一瞥屋中绰绰的影子,感叹。白侍郎真够命硬的,被朝廷斗进诏狱还能挺到现在,等殿下去接他。行吧,否极泰来,这位爷的时运到了。
    鲁王府,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鲁王府的桃花全部盛开。云蒸霞蔚,灿灿烈烈,王修一开槅扇,春风垂着一阵桃花雪打着旋儿扑屋,王修看得愣住:“老李,你看。”
    那阵桃花雪蹭着王修的脸飞过去,晶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温柔的淡粉色。李奉恕笑一声:“看见了。”
    他们一起出门,走过回廊,李奉恕忽然停住,转身,王修差点撞他身上。李奉恕瓮声瓮气:“我忘拿东西了。你帮我回卧房拿本书。”
    王修眨眼:“哪本书?”
    “哪本都行。”
    王修顿住,又噗嗤笑出声:“行啊。”他转身,慢慢走到卧房门口,也不进去,只是站着对李奉恕笑。春风带着过一阵桃花雪,绵密的花瓣儿簌簌扬扬,纷纷洒洒,落在王修的肩头衣襟,扑落他被春风撩起的衣角。
    什么回卧房拿东西,李奉恕是想欣赏王修穿过桃花雪。四方的回廊,回绕着桃花树丛。王修慢慢一步一步,穿过风与花,向李奉恕走去。
    宗政鸢一早进城,翻墙进王府,翻了一半愣在墙头。偏院里站着个人,一身素服,高挑瘦削,眼睛上缚着一层黑纱。文文弱弱,手里拄着一杆长枪……宗政鸢没忍住,笑出声。
    白敬一歪脸:“谁在墙上。”
    宗政鸢挠挠脸,潇洒跳下墙:“就你还耍枪,举得动么?”
    白敬很平静:“略会一二。”
    宗政鸢随手从兵兰中抽出一杆枪,不由分说一抖枪头,枪尖冷光一闪,瞬间挑下白敬眼上的黑纱。白敬一怔,一蓝一绿一对异色的鸳鸯眸刹那看向宗政鸢,顷刻漠漠桃花雪在两人之间漫天飞舞。
    宗政鸢傻了:“你……谁啊……”
    福建海防断事司断事宁一麟收到老丈人何首辅的回信,同意海防游击曾芝龙随同进京。宁一麟用手指点点鼻梁。风闻摄政王不好女色,那进献美女就是拍马蹄子。可是进献美男的话,怎么个标准?男人看美女就那么几个要求,男人看男人要什么……宁一麟正头痛呢,曾芝龙,毛遂自荐了。
    这海盗头子真够大胆,捐了个官就算了,敢上京。既然何首辅同意,宁一麟也没理由反对。他提笔刚想写信,一阵风吹进桃花雪。福建今年的桃花疯了,盛开成燃烧,过了今年不要明年的亡命架势。反常即为妖,桃花成妖,就化成那个曾芝龙。
    春天,桃花盛开。
    第81章
    宗政鸢枪尖挑着的黑纱被桃花春风吹拂得飘飘飞飞,一角扫过宗政鸢的脸。
    他傻了。
    白敬被光刺得睁不开眼,闭着眼非常平静向宗政鸢伸出手。宗政鸢回过神来耍个枪花,枪尖黑纱稳稳回到白敬手中。白敬将黑纱缚在眼上。王修亲自到偏院来请白敬用早膳,一进门脑门一跳:“小花你怎么在这里……”
    宗政鸢眨巴眼:“这位神是谁?”
    王修叹气:“不可无礼,这位是兵部白侍郎。”
    宗政鸢恍然大悟,白敬白伯雅——大名鼎鼎。年纪轻轻金榜题名以文官出仕,偏偏用兵如神治军有方。宗政鸢用拇指顶顶下巴。早听说白伯雅面有异相,是天赐之人的佐证。宗政鸢一直好奇白伯雅得长得多有碍观瞻才成了“有异相”了。
    原来是……青碧鸳鸯眸啊。
    早饭时宗政鸢特别安静,王修十分诧异。他以为宗政鸢看见白敬得一筐废话,完全没有。
    摄政王淡淡问:“眼睛不舒服么,挤眉弄眼。”
    白敬一笑:“猛地一见我,宗政将军可能不太习惯。”他伸出手指,略一犹豫,勾下眼上黑纱。李奉恕其实也没见过白敬,着实惊讶:“爱卿哪里人?”
    白敬早习惯了:“臣祖籍河南,山西代州人。殿下,臣并非异族人,只是天生眼睛如此。”
    宗政鸢讪讪:“白侍郎是眼睛……不大好么?”
    白敬把黑纱缚回去:“于视物,倒没什么。”
    他是在黑暗里待了太久,眼睛才受不了光。他不解释,宗政鸢也没追问。
    王修特别泰西式地对李奉恕耸了个肩。
    上午摄政王去上朝,宗政将军随行。常朝,不是大朝会。群臣罢朝,摄政王连续半月面对空荡荡的大朝会,最终还是以朝臣全部上朝结束。摄政王站在高阶,朝臣垂首,都不说话,寂静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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