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漏了一样的暴雨中守卫们被摄政王给抡出去。没人比得上摄政王的力量,雨水汹汹如海浪。李奉恕推王修:“天雷劈我,我领罚,要劈就劈我这个摄政王,你走开,走开……”
    王修在炸雷中怒吼:“去城外叫周将军和宗政将军进城!快去!”
    白敬冲进雨中,和王修一左一右架住李奉恕,想把他往屋里拖,根本拖不动,摄政王一拂就把白敬甩出去了。
    一甩白敬,李奉恕摸到自己腰间的雁翎刀。他拔出雁翎刀,王修头皮一炸,搂住他的后腰:“老李……”
    曾芝龙一进门就看见摄政王拎着乌金雁翎刀站在雨中。王修在他背后对曾芝龙喊:“卸了殿下的刀!”
    曾芝龙解下佩剑皮带,慢慢接近摄政王,想去绑他的手,突然听见摄政王在喃喃自语。
    “钦惟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兴,握贞符而御历……华风复正,举礼乐于重兴。山川鬼神,莫不攸宁。华夏蛮貊,罔不率俾……”
    曾芝龙一顿,什么意思?王修搂着李奉恕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一听便眼泪滔滔。
    李奉恕在背太祖实录。
    曾芝龙手上的皮带小蛇一样缠住摄政王的手,白敬冲上前一捏摄政王的手腕,太宗皇帝的乌金雁翎刀闶阆一声跌入雨水中。
    王修在背后箍着李奉恕的腰,在大雨中嘶喊:“殿下!您清醒一点!陛下还小,江山社稷需要您!若是陛下出了闪失,江山社稷出了闪失,您更没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曾芝龙在面前制着李奉恕的手:“我从宫中来,现在宫中乱作一团,陛下一直哭。”
    摄政王仰头,发出一声贯穿胸腔的痛苦的哀嚎,冲出雷暴,天地之间激荡。
    王修,白敬,曾芝龙全都跪下,王府守卫齐刷刷下跪,只有摄政王屹立着,雨水冲刷他的脸。
    周烈和宗政鸢夺门而入,只能跟着跪下。摄政王转身,低头不语。王修惊觉老李可能是在看他,立刻抬头,却惊悚地发现,李奉恕眼神不对。
    神情涣散,毫无神采,好像在看自己,却聚不到自己身上。王修心里瞬间揣测七八分,不敢接受。李奉恕伸出右手,雨水顺着他的斑驳的手指往下滴,滴到王修的脸上。王修立刻起身,扶着他:“殿下,进内堂,先进去。”
    白敬捡起雁翎刀,跟宗政鸢一对视,又看周烈。周烈摇头。
    摄政王湿淋淋地坐在正堂,坐在全暗的天色里,窗外一道一道霹雳明明灭灭映着摄政王的脸,仿佛他是远古的神祗,高坐云端,手握生死,脚踩众生。
    白敬恭敬地把雁翎刀奉上,摄政王举着雁翎刀,沉默许久,归刀入鞘。
    “都是孤的错。一切都是孤的错。孤既未能摄行朝纲,亦未能总领政事。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黎庶百姓。孤……是时候补偏救弊了。”
    堂下五人大气不敢喘,摄政王深而远的嗓音在冷寂的堂中回荡:“白侍郎,孤记得你当初差点捉拿高若峰?”
    白敬垂首:“正是。”
    摄政王表情冷峻:“孤要高若峰。”
    宗政鸢一动,周烈猛地抓住他。宗政鸢挣脱周烈,直直一跪:“臣请命剿贼,定不负殿下所托!”
    摄政王谁都没看,只是凝望虚无。宗政鸢冷汗滚滚,帝国太需要一次胜利,李家也太需要一次胜利!挖祖坟如此奇耻大辱,谁能忍?如此重任压给刚刚出狱的白敬,万一白敬失败……
    白敬面容肃整,一撩前襟,直挺挺跪在摄政王面前:“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臣领命!”
    摄政王握着太祖的玄金雁翎刀,表情淡漠:“你拿着。凤阳的官员,不要留了。”
    白敬起身,接过雁翎刀。
    “此次不发邸报,南京辖下四十九卫归白卿全权统帅,南京文武官令行禁止,白卿自当决断,朝廷绝不过问。卿若上奏,用周烈京营驿马,直通鲁王府研武堂,卿所需粮草军资列出条陈,孤一一做到。孤只盼卿荡平贼寇,活擒高若峰。”
    白敬握住雁翎刀:“臣,决不辱命。”
    “宗政将军马上返回山东,镇抚边军,静待命令,随时南下驰援白侍郎,不可有误。”
    宗政鸢看一眼瘦削的白敬,到底把话咽回去,只道:“臣……领命。”
    “孤真正遇到难题,诸位教授不吝赐教。”
    四位将领齐声道:“臣不敢!”
    摄政王扶桌站起,面上波澜不惊。
    白敬握着雁翎刀,心中凛凛。研武堂,也需要一次胜利。
    待所有人都退出正堂,大奉承率内侍准备帮摄政王更衣准备进宫,摄政王道:“王修留下。”
    曾芝龙回头看一眼。
    王修站在摄政王案前,摄政王面无表情:“不必声张。我看不见了。”
    仁祖皇陵被毁,整个北京震动。宫中慌乱作一团,太后一听就昏了过去,小皇帝懵懵懂懂守着她,太后一醒,小皇帝认真道:“我昨天梦见爹爹了。爹爹让我保护娘。”
    太后眼泪长流,让人给小皇帝换孝衣。小皇帝一看那斩縗,立刻毛骨悚然:“为什么?”
    太后搂着小皇帝:“仁祖皇陵……被毁了!”
    李氏皇族的祖坟,被挖了!
    小皇帝大哭。
    宫中立刻四处挂起白幔,富太监扶着小内侍忙得马不停蹄,太后皇帝披麻戴孝,连曾森都戴孝了。内侍来报:“鲁王殿下求见!”
    摄政王难得进后三宫,一个文官搀扶着昂藏如岳的男人进殿门,立刻退出跪在殿外。太后无言,望着帘子后面影影绰绰高大的轮廓。摄政王笔直地一跪。
    太后想起鲁王第一天归京的情境。
    也是悬道帘子,也是看不清人,也是都戴着孝。鲁王就那么站着,伟岸魁梧,像只野兽,如何试探都沉默。
    太后恍惚觉得,时间没过去那么久,也没发生仁祖皇陵被毁的事情,还是鲁王归京那天,京中翻飞的白幔都没拆。
    ……可是,摄政王跪下了。
    摄政王跪伏在帘外,低声道:“臣有罪,臣愧对列祖列宗以及成庙所托。臣愧对太后所托。臣愧对陛下所托。臣无颜……”
    太后领着小皇帝,站在帘后。皇帝陛下小声啜泣,摄政王声音哽咽,太后莫名地想起成庙那一盏就是点不燃的长明灯。
    寿阳大长公主问她,你想要个无后的摄政王,还是想要个子女乱七八糟一堆的摄政王?鲁王粤王,反正就从这两个里选。
    太后握紧皇帝陛下的小手,然后,松开。皇帝陛下跑出垂帘,搂着摄政王的脖子嚎啕大哭,摄政王跪着搂住皇帝陛下,眼泪潸然。
    殿外暴雨如注,雷声隆隆。太后依旧立在帘子后面,闪电一道一道,映着她单薄的影子忽明忽暗。许久,太后平静的声音响起:“鲁王,那你便将功折罪吧。”
    摄政王下诏:复起白敬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总督,剿匪清寇,平乱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权军务,杀伐立断。
    司礼监代皇帝陛下批红准。
    内阁票拟通过。
    宗政鸢以为自己会先回山东,哪知先离开的是白敬。白敬率周烈拨出的京营人马开赴南京接管南京军政。大雨停止,天地焕然。白敬一直素服,这下三军戴孝,盔缠白布,白衣军寂寂然出龙庭。宗政鸢也即将开拔,只能站在城门之上,向远去的白敬郑重一揖。
    奉国尽忠,君多保重。
    第101章
    摄政王复起白敬,内阁立刻同意。何首辅亲自写票拟,搦着笔,全身淌水,心中惊悸。
    第一个南京来的驿官披麻戴孝跪在午门外哭,当值官员从千步廊官署涌出来看。何首辅一听仁祖皇陵被毁,向后一倒,被人掐着人中才醒。大晏立朝未有此大辱,祖陵被毁,祸及子孙,大晏江山危矣!
    内阁当值的不当值的学士全部跑来值房,窗外黑云压城,千里阴森,电劈雷击,裂天燎云。雷点烧穿天际的一瞬间白昼,何首辅看到同僚们青白的脸。
    他想起成庙归天前的低语。
    日,月。
    日月,坠矣。
    全城戴孝,摄政王身服重孝开太庙,朝堂官员全部服孝跪在太庙前面痛哭。
    天降大雨,天也落泪。
    摄政王神情森然,跪在太庙内,仰头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万钧雷霆滚过去,一闪一暗地映着灵位,灵位是列祖列宗最严厉的眼睛,看着摄政王,看着皇帝陛下,看着门外跪着的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看着……大晏的江山社稷。
    南京驿马不停地跑进京城,摄政王让驿官们跪在太庙外面暴雨中大声吼南京的驿报。
    中都凤阳皇陵被焚,皇城被焚,凤阳平民死伤逾三万。
    拱卫皇陵的中都大皇城,翼翼四方之极,宣大晏万万世之神功圣烈于不朽的中都大皇城,被高若峰付之一炬。
    驿官的声音在太庙前回荡,字字撕肝裂胆。朝廷文武官员跪在太庙之下,被泼天大雨淋得睁不开眼,被滚雷炸得抬不起头——他们也不能也不敢望向这座巍峨肃穆的建筑。中都也有太庙,中都的太庙被烈火焚烧殆尽。臣子们不寒而栗,他们拽不住自己的思维,忍不住去想,如果某天北京真的城破,北京太庙会如何——
    大晏列祖列宗会如何!
    摄政王根本没向群臣问策,他直挺挺跪着,没有看那些臣子一眼。
    一个又一个的驿马奔进太庙,听得跪在摄政王身边的皇帝陛下全身哆嗦。霹雳飞火燎出的雪亮锋利的光一闪一闪照映列祖列宗的灵位,也照映摄政王的侧脸。皇帝陛下觉得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噩梦都浮出幽深的海底,魑魅魍魉带血的眼珠转动着,逡巡着,扫视着他,扫视着大晏,随时扑上来,撕肉嚼骨。
    群臣跪着,十二卫的人恶虎一样冲进跪着的人群中,手上绞索套住几人,利索地拖出去。被绳索勒的臣子双脚挣扎乱踢,一旁被踢到的人都不敢晃动身子。
    摄政王神情淡淡,转个方向,对着皇帝陛下一磕头:“陛下恕罪。臣原想着,政事有轻重缓急,内阁六部各司其职,各勉其政,臣不便多加掣肘。现在仁祖皇陵被毁,罪孽全在臣一身,臣既无摄行朝纲,亦无总领政事,致使朝纲败坏法纪松弛,军务朽烂不堪用。臣此生已然罪孽深重,身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必不能进祖陵。臣无颜,臣所率的朝臣都无颜。恳请陛下准许臣以及众卿补偏救弊,改过自新。”
    皇帝陛下哆嗦得更剧烈:“六,六叔酌情行事即可……”
    一道霹雳简直要砍碎大地,摄政王闭上眼睛,太庙外立起数杆绞架,通政司通政使,中都守卫司指挥使,都察院直隶凤阳府都司,凤阳军务提督——凡在京者,一个没留。绞刑死得不快,曾经的臣子在绞刑架上扭动。
    兵部左侍郎直直跪着昏过去,没人敢扶他。一个老臣直接犯了病,金吾卫一人上前一探脖子,摇头,拖出去扔着。
    闷雷滚滚,何首辅心跳敲在肺上,敲得他想咳嗽,又不敢!绞刑架就在太庙旁前着,何首辅想起久远年间的太祖“剥皮实草”,那高压的恐惧隔了数百年,终于再次来临。
    摄政王不会再客气了。何首辅想昏却不能昏,现在周烈和宗政鸢大概已经围了京,摄政王可以拉着全城陪葬。这几百年有些人的手和嘴伸得太长,成了习惯,到底是忘了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社稷是李家的社稷。
    大雨未停,雨水顺着何首辅的眉毛胡子往下淌,何首辅跪了许久,和所有内阁学士一样,脊梁板板直。
    摄政王下诏,复起白敬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总督,剿匪清寇,平乱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权军务,杀伐立断。
    何首辅被锦衣卫扶着站起,躬身一瘸一拐离开太庙,回值房亲自批司礼监送来的票拟:覆核。通过之后下发,通政使已经被绞死,不过没关系,通政使司正常运作,极速走完过程,白敬立刻率兵下南京。何首辅继续回太庙跪着。
    皇帝和摄政王在太庙跪着,臣子谁敢不跪!
    大雨下了两天,有臣子跪死雨中。皇帝陛下年幼,只有摄政王跪在太庙里,群臣跪在太庙下。没有常朝,摄政王什么都不再问了。
    第三天天放晴,何首辅纷花的眼睛勉强看到仿佛被彻底清洗的天。
    好蓝。
    焕然蓝天下,是跪得东倒西歪的群臣,绞索吊着的尸体,和……跪在太庙里的摄政王。
    李奉恕跪太庙赎罪,粒米不沾。他少年时被父亲如此惩罚,成年之后这样自我惩罚。皇帝陛下年纪太小,跪了一天,到最后靠在摄政王身上,摄政王便让富太监抱回宫中。富太监根本没资格跪太庙,他也不敢直视摄政王的眼神。他一眼看到摄政王跪着的侧影,心里一慌。摄政王疯了,真的疯了。这种隐隐的疯劲在景庙脸上出现过,在成庙脸上出现过,现在到了摄政王。也许李家历代皇帝都是这么疯的,富太监不敢想!
    富太监抱了皇帝连忙出太庙,一刻不敢多待。此时还敢进太庙的只有那个王都事,王都事也没资格跪李家祖宗,只能在偏殿陪跪。金吾卫指挥使进来,跟富太监擦身而过,对昏迷的皇帝陛下一行礼,然后去拖王都事。
    富太监听见金吾卫指挥使低声劝:“王都事,殿下不让你跪,你去歇着……”
    王修被金吾卫客气地拖出太庙,金吾卫指挥使一揖:“得罪王都事了,殿下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殿下说了,雨天气湿,跪久了于膝盖无益处。王都事……回吧。”
    王修哭得喘不上气,谁都没发现摄政王看不见了,王修又不敢说!他眯起眼遥遥地看着苍天之下雄浑巍峨的太庙,李奉恕跪在里面,不吃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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