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握住李奉恕放在石桌上的手。日头升高,到底是夏天,一早便骄阳烈烈。凉亭顶漏下来刀子一样的辉光,雕刻李奉恕英武的脸。
    李奉恕今早一醒来,发觉王修躺地上。他慌慌张张伸手摸,摸到王修打着小呼噜,怎么折腾都醒不了。他摸索着把王修抱上床,盖上被子。听着王修的呼吸声,突然想开了。
    这段时间,是他在折磨王修。堂堂李家子孙,即便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也不能太久。
    “看不见也能做我该做的。只是可惜……以后都见不着你了。”
    王修眼圈一红,摄政王伸手越过石桌,捏捏他的脸。
    王修跟李奉恕汇报最近朝堂的事情。大晏帝国的政治,存在三百年的骨骼,即便现在看上去病体支离,居然还在运行。好也好在这,坏也坏在这,食古不化,所以百毒不侵。
    上次摄政王存心戏弄朝臣说要提高俸禄,都察院整得一群官员跟走地鸡一样劳碌奔波,最后在千步廊上打群架。按照一贯传统,这不叫内乱,大家也挺自得其乐。王修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同室操戈”,他有点害怕。
    李奉恕面色平淡:“仁祖皇陵被毁,凤阳城被焚,总要有人出来承担一切罪责。凤阳那些被白敬处决的官员,哪个没有和北京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时候,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栽给对头比自己被推出去强。”
    王修手里拿着四五本册子:“那这些分党派的点将录……”
    李奉恕笑一声:“于我,人只分可用与不可用两种。”
    王修一愣一愣:“不需要了?”
    “不,你仔细看一看。”李奉恕没什么表情,王修心里被抻一下。
    李奉恕起身,王修牵着他,在院中溜达。
    说起白敬,王修还是决定问一问:“朝廷催着他赶紧捉高若峰……”
    李奉恕蹙眉:“那么容易,谁说的让谁去捉。”
    王修轻叹:“还不是军费军粮闹得……军队动一动每天耗损惊人。”
    李奉恕什么都没说。王修牵着他,两个人慢慢溜达到李奉恕种葱的菜畦。这是李奉恕归京亲自开垦的第一块菜畦,深耕细种。苗在冬季前就育上了,还担心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伤种子,结果也没有,天一转暖就精精神神旺旺盛盛。北京鲁王府很快就要跟山东鲁王府一样,被葱淹没。
    李奉恕跪在菜畦前,虔诚地用手抚摸土地。多好的土地,大晏的土地,在那么长久的岁月里养育了那么多人。一代一代的王朝在这土地上像种子一样兴起,繁盛,衰落,被土地导择淘汰——大晏,也到时间了么?
    天厌大晏,地也不怜晏人?
    王修心里难受至极,他见不得摄政王几乎乞求的姿态:“老李……不如就让权司监去右玉试试吧。你想想,西瓜都是跟着丝路来的,未必红薯土豆玉米不行?”
    摄政王深深地叹气。他如何不知道新作物也许就是新希望。听权司监说,种过土豆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否则种什么伤什么,发芽土豆还有剧毒。红薯玉米也就罢了,万一土豆在西北长不出来,那些被毒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就彻底荒了。
    这样在西北,行同屠杀。
    “没别的办法了。”李奉恕喃喃自语,“没别的办法了。叫权司监来吧。”
    权城来见过摄政王,杀气腾腾豪情万丈地回去等待朝廷的调令。王修把权司监送的那包茶递给李奉恕,李奉恕嗅着茶叶苦涩甘冽的清香,忽而笑了:“这一个一个的。”
    王修不知道李奉恕指的是谁。也许是周烈,陈家兄弟,李在德,小鹿大夫,陆相晟,权司监……或许是所有人。
    陆相晟上的书就在李奉恕手边摆着,陈述天雄军的练兵进展。王修有种奇特的感觉,也许曾经玩笑的“秦军”,真的要来了。
    正想着,宫里来人,皇帝陛下宣摄政王觐见。
    第106章
    太医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是摄政王的病情皇帝不知道,终究不可能。
    皇帝陛下一定要见摄政王,谁劝都不听。王修帮李奉恕换衣服,李奉恕张开胳膊,一脸平静。王修心里着急,李奉恕怎么进宫?他在家横冲直撞就算了,又不让人扶……
    李奉恕冒一句:“我能听出你的脚步声。”
    王修一愣,李奉恕微微垂着脸:“你在我旁边走。”
    有点小小的流言,不敢大声说,怕掉脑袋,细细簌簌传摄政王身体不大好了,太医跑鲁王府太勤。这时候,摄政王如果倒了……
    小皇帝大怒:“我叫六叔进宫,看谁再乱嚼舌根!”
    富太监一缩脖子。
    小皇帝亲自跑武英殿等摄政王,曾森默默跟着。这几日曾芝龙没进宫,曾森也很想他。曾森长到五岁,见曾芝龙的次数实在有限,但是控制不住,天然地亲近自己的父亲。可是摄政王不是皇帝的父亲。曾森悄悄地疑惑,皇帝跟摄政王的感情也很厚,他们又不是父子。
    小皇帝坐在武英殿沉着小脸,一声不吭。曾森心里背自己的书,明天在大本堂要背不过会被揍。皇帝再小也是天子,宫女内侍全部垂首,大气不敢喘。终于有个内侍进来报:“鲁王殿下来了!”
    小皇帝跳下宝座,蹬蹬蹬跑下台阶,小步颠到殿门口,探着身子往外看。
    高大威严的摄政王慢慢地向武英殿走来。小皇帝看六叔一身素服,白色的衣摆拍着靴子,仿佛风匍匐在六叔的脚下。他欢呼一声:“六叔!”
    摄政王一顿,有些茫然地抬头,倒是微微一笑:“陛下。”
    摄政王走路虽然依旧有凛凛风度,皇帝却觉得哪里看着不太对劲。摄政王身边跟着一个瘦高的文官,小皇帝一眯眼,这不是那个什么王都事?步伐都快跟六叔一边儿齐了。王都事在台阶下一停,六叔也停下。王都事上台阶,六叔跟着上台阶。登了两三级台阶,六叔步伐才顺畅起来。
    小皇帝看着看着,心里发凉。
    摄政王直直冲小皇帝走来,王都事在门口一停,摄政王没收住,差点撞上小皇帝。摄政王一把搂住小皇帝,小皇帝在他怀里抬头,对上摄政王灰沉沉的眼睛。
    小皇帝带哭腔:“六叔?”
    摄政王抄起小皇帝,站在门槛前一顿,等王都事抬腿迈过去,他才跟着过门槛。小皇帝终于看明白了,王都事在用脚步声引着摄政王。
    曾森看看王修,再看看摄政王,最后又看摄政王怀里的皇帝陛下。
    摄政王抱着皇帝,拐弯进暖阁。小皇帝忍不住,伸手在摄政王面前晃。
    摄政王毫无反应。
    “怎么办呀……”
    摄政王安慰他:“陛下,臣带着眼睛呢。”
    陛下要哭不哭:“啊?”
    摄政王笑:“王修,臣的眼珠子。”
    王修对皇帝陛下深深一揖。
    “陛下宣臣,是为什么?”
    小皇帝很喜欢被抱着,特别是六叔的怀抱,很有劲儿。他想了半天,为了什么事宣六叔?只好结结巴巴:“前,前几天,涂涂把九叔挠了。”
    这倒是真的。仁祖皇陵被烧之前。粤王也想抱小皇帝,陛下怀里的猫崽吓一跳,喵呀一声把粤王挠了,富太监连忙上来看,粤王保养良好的手背上三条血道。
    摄政王叹气:“陛下,你九叔不至于治一只猫崽的罪。他也想亲近你。”
    皇帝陛下哼唧半天:“哦。”
    摄政王低声笑:“陛下说了,皇恩很浩荡。”
    皇帝陛下哼一声,那是。
    摄政王搂紧皇帝的小身子。进宫之前富太监手下的内侍跟摄政王说,皇帝陛下这几天过得很不安稳,有一阵子没夜惊了,都以为好了,这几日又发作,半夜就哭,太后富太监曾森束手无策。小小的孩子,就是帝国的希望,帝国的未来——好好地长大吧。在此之前,一切有六叔。
    摄政王用脸蹭皇帝陛下的脸,蹭得皇帝陛下嘎嘎直笑。摄政王玩性上来,起身,高空抛皇帝,抛起,接住。王修头发直立:“老……殿下!当心!”
    摄政王大笑:“怕不怕?”
    小皇帝觉得自己在飞:“不怕!”
    “六叔就是彻底瞎了,也能接住陛下。”
    “嗯嗯!”
    富太监领着内侍团团围着叔侄俩,手足无措:“殿下当心,陛下当心,哎呀!”
    王修拼命忍着不去扯李奉恕耳朵,你疯了你!
    摄政王和皇帝玩累了,抱着坐在炕上。摄政王无意间碰到曾森,才想起来,应该还有个小孩子。他同样搂住曾森,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一边一个。
    曾森摸摸搂着自己的那条肌肉如铁的胳膊。摄政王箍人的劲儿总是特别大,肌肉骨头还特别硌,他却觉得特别开心。
    “陛下在鲁王府的小菜畦长得可好了,小马驹也很健康,什么时候去看看?”
    皇帝陛下很兴奋:“好呀好呀!”他刚开始开心,突然看见摄政王的素服,一下噎住。他不知道现在能不能高兴……仁祖皇陵,龙兴之地,被毁了。
    “陛下健康长大,就是对得起仁祖了。”摄政王用下巴蹭蹭小皇帝的小脑袋,“列祖列宗全都慈爱和善,他们知道陛下还小,不会怪陛下。”
    皇帝陛下总是梦见被列祖列宗痛骂呵斥,一宿一宿睡不着。他委屈地缩在摄政王怀里,不吭声了。
    曾森坐在皇帝对面,安慰地看着陛下。
    摄政王微微摇晃着两个孩子:“都好好长大吧。”
    小小的种子,什么时候长成参天大树啊?
    朝廷急得发疯,白敬完全没有捉高若峰的意思,在庐州激战数场,高若峰久战不下,向滁州转进,白敬追击,走走停停,仿佛猫逗耗子——可就是不拿!
    激战月余,半点进展也无。
    言官劾白敬毫无作为。
    皇帝毫无反应,摄政王没有表示。
    皇帝陛下偷偷问摄政王:“六叔,有人上折子说白敬在‘打活仗’。”
    摄政王笑了:“什么是打活仗?”
    皇帝陛下忧心忡忡:“明着是打仗,其实是资助叛贼,比如说故意留下军资军粮,打打停停,明是驱赶,暗是放纵。”
    摄政王还是笑:“谁跟陛下说的?”
    皇帝陛下小心肝一颤,六叔明明都看不见,怎么眼神如此锐利,仿佛那把太宗的玄金雁翎刀:“就……就言官……”
    摄政王摸索着抱起皇帝:“陛下,是不是成庙是参白敬通匪的那些人?即便不是他们亲自上,也是他们在背后怂恿的。”
    皇帝陛下眨眨眼:“啊?”
    摄政王很耐心:“白侍郎此役如活捉高若峰,陛下当如何?”
    皇帝陛下斩钉截铁:“以国士礼待之!”
    摄政王笑:“所以,就有那么一小拨人,害怕啦。”
    皇帝陛下沉默半晌,问道:“六叔,你如何就一定信任白侍郎?”
    摄政王拍他小小的背:“陛下,你且记着,国士,是需要我们亲自培养的。”
    曾芝龙这段时间没怎么进宫,各处没有活动,反而在京中闭门。跟他一起进京的人问他:“老大你怎么打算的?”
    曾芝龙很平静地回答:“我在等。”
    那人奇怪:“等谁?”
    曾芝龙回答:“等白敬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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