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吗?”
    “还好。”
    天雄军归来, 虽然并不是全都回来了,右玉城里还是小小地热闹了一下。权城主持了所有麦子的收成劳作, 城外面整整齐齐列着打场的麦子,各个作着标记,区分得明明白白。天雄军大部队离开,只余小股部队镇守,守城与收成,哪个都没耽误。权城收留了从陕西逃难来的人,领着他们在田地里奋战抢收,连续数日,面部脱皮。
    一切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权城掐着腰,非常自豪:“右玉今年收成真的还行。”
    陆相晟觉得自己的心被平稳地搁在柔软的天鹅绒上,踏实平稳。他跟着笑:“是,真的不错。”
    天雄军回来,除了小小的自发的热闹,并没有扰民。回到各自的营地休整,只是有些同袍的床是空的,他们长眠在子午谷。陆相晟给军队训话,虽然天雄军得到了摄政王殿下的嘉奖,也决不可骄躁,军队护国守土是应该的,更何况此次伐高若峰先锋是关宁铁骑主力是南京驻军,天雄军只是在最后帮了些忙,还跟着转北京城,已经是很大荣耀,切不可在同袍拼命换来的荣耀上抹黑。
    训话完毕都去休息,明早要起床干活。陆相晟一转头,权城不知道去哪儿了。他问道:“权道长呢。”
    张珂带着右玉的留守军官走过来,表情很奇妙。留守军官如实跟陆相晟汇报,天雄军大军伐高若峰时,右玉也有一次小小的战乱。
    右玉以前的耕地地主见陆相晟和天雄大军出城,纠集一群流民冲击右玉城门,要求归还土地。
    陆相晟一愣,他进城以来,没发现什么异样?留守军官回答:“权道长率人出城迎战,把人都揍跑了。”
    陆相晟实在不想做得太绝,权城可不是天雄军,他是钦天监的。道长平时道骨仙风,其实也是习过武的,举着木棍就上。流民没想到城中真的有人杀出来,还是个小道士,抡棍就打,揍起人来受不住的。本来这些流民也是为了一口吃的,挨上一下都不合算,一哄而散。
    把流民打散也就算了,陈驸马去拉权城:“莫要真的出了人命。”
    权城战意正酣,被陈驸马拉住,眉毛立着:“今夜组织人手,在城外田地巡逻。谁再敢烧作物,贫道绝对不饶!”
    权道长似乎研究过点兵法,排兵布阵筹谋巡逻队伍,亲自率领卫队在地头值守。还真的抓住来放火的。天干物燥,一旦着火迎风长,千顷地都完了。权城揪住其中一人的领子:“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沉默一下,畏畏缩缩道:“主家给吃的。”
    权城一愣,听口音是陕北逃难来的。权城气道:“你应更知道耕种不易,土地珍贵,竟然还来放火?”
    那人比权城高,平时温顺惯了,此次也是为了父母铤而走险。被官兵捉住,不敢反抗,木愣愣的脸湮在浓重的夜色中,面目模糊,只是低声重复:“主家给吃的。”
    权城一愣,松了手。
    第二天,权道长在右玉城外开坛做法。权道长抱着慧剑莲冠法服从城内走出,在守城军连夜搭的“祭台”,和着旁边的鼓点,踏起七星天罡步。守城军看得呆了,权道长跳大神都好看,仿佛凌风踏雪,飘飘然要羽化登仙。陈驸马也在祭坛底下抬头看,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不信怪力乱神,却在权城舞剑的瞬间愿意相信权城。鼓声隆隆,沉重而清晰,不一时便有许多农人围过来看。拄着锄头拎着镰刀的是右玉本地农户,两手空空表情茫然的……是流民。
    陕西大灾,流民等不到官府赈灾,拖家带口往外跑,一路流浪。整个北方都困难,流民是巨大的麻烦和安全隐患,所以到处被驱赶。
    权城握紧慧剑,足尖稳稳地踩在最后一个鼓点上,比了个收剑式。他反手持剑,背剑而立,声音清朗:“贫道祭社稷之神,社稷之神保佑右玉收成年景。农为一国根本,土地为农之根本。若是再有人冒犯土地,燃烧庄稼,当以此惩罚!”
    权城慧剑一指,人群中一人衣服突然起火,人群吓得往边上躲,权城一转剑花,在祭台上接连刺剑,雪亮剑影刺击空气,剑刃唰唰带风,人群中的人衣服接连起火。人群惊叫,那些衣服起火的人吓得尖叫。守城军冲进人群泼水,权城慧剑指着湿淋淋的数人:“你们可放过火!”
    那些放过火的人真的吓坏了,真以为是神明显灵,惩治做了亏心事的人,伏地痛哭,语无伦次。
    “以后若再冒犯社稷之神,其罪当诛!”
    右玉围观的农民恍然大悟,如今天干得空气都发紧,如果再有人放火,火势顺风一长,说不定就烧进自己家田里了。正值抢收,实在太坏!权城绷着脸大喝:“玉米土豆甘薯乃社稷之神怜晏人食不果腹才赐下,竟然有人想烧毁神明赐下的作物!冒犯神明者,恒有业报。烧田地作物,自己便烈火焚身,死无全尸!”
    陈驸马发现权城说话的轻重起伏有些奇怪,稍不注意就陷了进去,现在连陈驸马心里都毛毛的,觉得真的有神明降天罚,火烧渎神之人。陈驸马赶紧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真有什么业报之类的,朝廷里那谁那谁那谁谁还能混得这么好?可见没有怪力乱神。
    权城恶狠狠地把农人们吓唬一顿,然后宣布,军垦地需要雇佣工人收庄稼,收完麦子还要收其他的,一直持续到入冬。收出来的作物按斤计算,包吃住,多者军队有奖励。本来玉米也是要收的,大家能饱饱地过一个冬天,可惜都被烧了。
    右玉地多人少,农户抢收从割麦子到入库得持续到深秋,天雄军出征肯定耽误军垦地的收成,雇佣工是个办法。
    权城心里暗暗叹气,但凡活得下去有吃的,谁会去焚烧庄稼土地。
    “所以军垦地收得也很快。关于流民吴大夫担心他们穿过疫区可能染疫,逐个检查,一批一批放进城。还没进城的就现在城外临时搭的住地凑合一下。反正入冬之前肯定要检查完的。权道长跑遍了周边的土地仔细算过了,还有一大片地亟待垦荒,明年还是需要人手。”
    吓唬一顿,再提出雇人。陆相晟听得都笑了,倒是有用,现在没人烧地。都在打场,再来个点火的可不得了。
    “权道长对于种植挺有一套。”
    吴大夫回来右玉官驿,脸上戴着个奇怪玩意儿。厚厚一大块,罩着口鼻。陆相晟正和守城军官要离开,迎面撞上吴大夫:“吴大夫?你戴的什么?”
    吴大夫笑呵呵:“出城去检查,戴上这个安心。也就是两片布中间塞一点薄荷艾草,隔除病芽。”
    陆相晟只好微笑:“吴大夫辛苦。”
    目送吴大夫进屋,陆相晟转头问:“权道长呢?”
    权城正在可惜土豆还不到收的时候,收起来,堆成小山,给陆相晟看一看。他这几天天天查看土豆和番薯地,长势喜人。
    好好地长,多多地长,权城跪在地头祈祷,神植在上,救救晏人。
    权城在各处打场转转,确保都有人看守。陕北的农户更加吃苦耐劳,干起活来利索不惜力。安排他们看着,就真的是一夜都“看着”,不动地方。
    权城心想,秦人凶狠,大约对自己也狠。也许就是因为“轴”秦兵当年才席卷天下。
    已经入夜,权城回城。进官衙后面的官驿,陈驸马还在奋笔疾书。陈驸马最近也是忧国忧民,嘴里一直念着什么,比权城还神神叨叨。陈驸马大概也在面对着自己的严峻问题,关在屋中计算数字,几天没出门。
    权城不打扰他。官衙外面有敲梆子计时的,权城一惊,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他闻到一点点火烧的焦糊味,最近他对这种味道极端敏锐,以为哪里又着了火,立刻顺着味道奔过去。
    ……不是着火,是陆相晟在烧纸。
    火光映着陆指挥刚毅的脸,在冷漠的夜色中挖出温暖的一团亮。权道长一愣,轻轻走过去:“陆指挥?”
    陆相晟抬头,看到权道长,勉强笑一笑。权道长看到他的悲戚,突然明白陆指挥在给谁烧纸。
    “权道长,烧纸下面的人真的能收到吗?”
    权城跪在陆相晟对面,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跟着烧:“烧纸是为了活人。为了活人的心思。不管有没有地府鬼怪,信念,是不灭的。”
    陆相晟长长一叹。第一代天雄军,受训不够便拉上战场。他心里仿佛油煎,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右玉。
    “陆指挥对于保国安民的念想,还有第一代天雄军勇往直前的念想。第一代天雄军悍不畏死,接下来无论多少代天雄军只要继续这个念想,一切都没变。”权城垂着眼睛,火光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里漾出波澜,“天雄军,就永远都是天雄军。”
    陆相晟想起旭阳在武英殿讲起最后一代戚家军。守卫国土,全部阵亡。
    陆相晟缓缓地往火盆里添纸,低声道:“多谢权道长。”
    权城肃穆:“怪力乱神,全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去的人留给活着的人,只有念想。
    第142章
    陈驸马的确在面对十分严峻的问题。
    他在右玉这些时日, 所见所闻, 异常震撼。陈家的粮票在右玉竟然能比皇家银票还好用,这对于一个普通商人世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爹陈善年才那么着急让陈驸马过来看看。冀商在大晏的商人派系中不显,陈善年自己拉了个商会,从支援摄政王开始入手。这是一笔风险异常巨大的投资, 随时随地倾家荡产不说, 时时刻刻踩着刀剑。摄政王一倒, 陈家完蛋。
    现在看来, 摄政王暂时是倒不了的。陈家跟摄政王定了个契, 陈家往右玉运粮,发粮票,朝廷根据兑回的粮票付钱。
    陈驸马懊丧自己稀里糊涂跟着罢朝,需要做出一点成绩改善摄政王对陈家的观感, 所以冒着兵戎战事往右玉跑,一定要搞清楚粮票是如何赢过银票的。摄政王被银子逼得上天, 如果发行宝钞顺利, 缓解了银子的问题,绝对是大功一件。
    来右玉之前陈驸马在户部度支科几乎翻遍了历年的报账,甚至央求王都事开了中书省架阁库,翻了太祖时期的税收报账。情况不容乐观, 他隐隐有点预感。太祖后期, 神庙中期,都曾经因为大规模的生产恢复货物增多而银子始终就那么些, 导致物价飙升。太祖那会儿银荒甚至差点让帝国崩溃,所以太祖一直致力于发行宝钞回收银两。朝臣只知太祖为了发行宝钞大动干戈甚至杀了人,却很少人清楚帝国差点因为银子荒缺崩溃。
    可惜,宝钞失败了。太祖一手捏乾坤说一不二,宝钞尚能使用。太祖一去,太宗都没能让宝钞坚持下来。“银荒”这条祸根却在大晏诞生之时便埋下,时隐时现,遗毒无穷。
    神庙时大晏商盛海外,港口货轮船只挤都挤不下。大晏像只突然张开嘴的大怪兽,贪婪地吞噬着从海外汇入的银两,然而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神庙时暴发过一次银荒。银子自己也有价,银价飙升,物价简直就是暴起,神庙后期多有战乱,难说和银荒没关系。
    根据陈驸马的计算,大晏的下一次银荒,近在咫尺。
    摄政王估计也是知道的,所以那么着急宝钞。银子有价,宝钞造价再高也是一张纸。陈驸马跑了右玉下面的乡村,陈家粮票的确可以当银票用,叫“小票”。陈驸马向农人打听,为什么?农人很自然地说,因为陈家讲信用,随时都可兑粮啊。
    陈家的确讲信用,为了随时能应付兑粮,发出的粮票永远比库存粮食要少,账面还有一笔准备粮,以应付不时之需。最重要的是,陈家的粮票是回收的,一旦发现流通粮票过多立刻开始收紧。
    宝钞,它根本不回收!
    陈驸马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粮票有粮做根基,宝钞什么都没有。太祖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太祖一去宝钞就废了。如果把粮食换做银子,把粮票换做宝钞呢?
    战国时齐王以盐霸天下,盐不是银子,却给齐王筹来军费。宝钞看来一定得有个“根”,哪怕不是银子,是盐呢?
    不不不,不一定非得是银子,也许可以用更贵的金子,这个可以商榷。
    陈驸马在夜里激动地大叫,权道长抄着慧剑光着脚冲进他房间:“怎么了怎么了!进贼了!”
    陈驸马拉着权道长的手激动地滔滔不绝,权道长听了半天没跟着他一起激动,一脸莫名其妙:“就……银子金子宝钞?……粮票?”
    权道长是真的听不懂,陈驸马放开他的手,吊着两个黑眼圈,奋笔疾书,连夜写好奏折。右玉有到京营直达的研武堂驿马,第二天陈驸马便寄了出去。
    权道长扛着锄头跟着农人出城干活,大家都在忙碌,一切都欣欣向荣。
    京营收到陈驸马奏章,立刻交给王修。王修念给李奉恕听,念完问他:“又要来银荒?”
    李奉恕手指捻着桌面。王修也有这个感觉,那天在中书省跟同僚扯闲篇,聊笔墨纸砚哪家的贵,聊完之后同僚笑道:“咱大晏最贵的都是当世之物,倒不是古董。”
    说者无心,王修却是听进去了。何止笔墨纸砚,衣食住行王修最有心得。苏州样,广州匠,那些被捧得老高的匠人的东西,千金难求。苏州一流行什么,整个大晏就开始追捧,什么东西都靠抢的。大晏前几代皇帝的上等官窑等闲富贵人家根本买不起。古董大略有个定数,当世百工器物可没有,年年以货为资,货殖如烈火繁盛,银子……大晏却不产。
    王修冒汗,银荒又要来?太祖时期的银荒他没见过,神庙末期的银荒他可有耳闻,家里有老人的都知道。见了鬼了买的人没钱,卖的人也没有钱!不知道那些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流到哪里去了!
    王修心念一转,在金兵围城之前老李过问银政,王修在中书省翻以前的老折子翻了一宿。他强悍的记忆力又准确无误地帮了他:“我在中书省翻到过英庙时户部尚书黄福的折子,他认为宝钞贬值太狠,应及时倒换旧钞量出新钞。英庙当时没当回事没批复,现在想着,竟然是黄尚书说对了?倒换旧钞,量出新钞?”
    李奉恕叹气:“若是宝钞能顺利替代银两,大晏国祚可稳。”
    王修笑道:“陈驸马列得数据翔实,我却是一看就糊涂的。等他回来,一定要他当面解释给你听。”
    李奉恕笑一声:“钱的事上你什么时候糊涂过,我看你扒拉账本条条款款仔细着呢。”
    王修生气:“那能一样吗?没我扒拉账本你用什么养小花?”讲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噗嗤一声自己乐。
    李奉恕伸出手跨过桌案,准确无误捏捏王修的脸。
    “最近辛苦你了,脸上好不容养点肉。”
    没手感了都。
    说起账本,王修心里倒是在盘算山东的问题。老李现在是亲王爵,每年岁支俸禄七万石,锦丝纱罗一千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盐引二千茶引一千,养军队不像以前当郡王时那么紧巴。还是穷,不够用,比起蜀王简直是小儿科。本来宝钞也有三万的,现在宝钞几乎没用,三万就只能搁着发霉。老李必须赶紧振兴宝钞,这样一来也算有个进项了。轻兵营要扩大规模,宗政鸢羡慕关宁铁骑,山东兵也得加紧训练,可着鲁王啃,王修只能继续抠搜着过日子了。
    自王修掌家以来李奉恕从来没关心过自己的俸禄,具体多少他也不清楚。反正吃穿他也不挑,也没别的兴趣爱好。
    王修越算钱越精神,眼睛闪闪。
    李奉恕沉默一下:“你高兴什么呢。”
    王修乐滋滋:“算你的俸禄,提高一倍了。等以后宝钞能用了,又是一倍呢。”
    李奉恕笑一声。
    他自己也在想,宝钞啊……
    北京召陈驸马归京。
    权道长不回京,在右玉大门口跟陈驸马依依惜别。他们俩也算患难的交情了,权道长刚到右玉发高烧,多亏了陈驸马,虽然最后彻夜照顾权道长的是陆指挥。
    陈驸马握着权道长的手:“不虚此行,我已然找到了自己想寻求的。权道长也说自己这次是来求道,祝愿权道长早日找到自己想要的‘道’。”他自己赧然,“当然,我跟权道长是没法比的,我斤斤计较不过是利益得失,权道长关心的确是晏人食为天的大事。”
    权城严肃:“并非如此,陈驸马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我最佩服温陵居士卓吾先生,他说‘穿衣吃饭,皆是伦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理矣’。你我做的是一件事,不过是寻求‘穿衣吃饭’之事,你我穿衣吃饭,天下人穿衣吃饭,都是一样的。”
    陈驸马握住权道长的手,激动得眼圈泛红:“求个天下人穿衣吃饭,我与权道长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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