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烈习惯了:“这是工部军器局在试火药,这几天一直在炸。其实离得挺远的,只是声音太大。”
    王修好奇:“这是在试什么?又出新武器了?不是才改过铜发熕?”
    远处炮火隆隆,近处京营若无其事地训练。铜发熕是最大的火炮,威力巨大,可轰山开石。威力太大也有坏处,炮膛过热就容易炸,发一下得等一刻钟。军器局改进铜发熕的金属料,铜发熕可连发三弹而无事。摄政王嘉奖了工部与军器局,十分兴奋地告诉王修:“你不要笑,我总觉得,希望都在工部身上。”
    远处又在炸,一声比一声吓人。周烈也觉出不对劲,以往军器局没炸这么久。军器局早来打过招呼,试火药是不要去人,以免误伤。
    王修休息完毕,继续翻驿报。周烈前脚刚走出营房,军器局来人,喜气洋洋:“周将军,孙大使请您去一趟。”
    周烈问道:“去哪儿?”
    军器局的人一脸土沫子傻笑:“孙大使说,新出了个好玩意儿,请您给掌掌眼。”
    周烈回头看一眼埋头奏章的王修,要不叫上旭阳?
    “带路吧。”
    李在德最近也的确很少见到邬双樨。皇帝陛下批准了武举科考,邬双樨还要检查北京周围卫所士兵的操练,忙得顾不上进城。邬双樨沿着北京跑了一圈儿,几个卫所里情况有好有坏。训练耽误屯田,屯田耽误训练,二者取平衡非常困难。连着几日没进城,挨个卫所检查完之后飞奔回京营,邬双樨一句话没有倒头就睡。
    睡醒了忽然想起,这几天好像就到了傻狍子生辰?
    邬双樨连忙跳下床,心里盘算一下时间,够进城一趟。转圈看一看,身无长物,没有可送的。邬双樨愣了许久,摸到腰间的弯刀。他解下弯刀,木质刀柄皮质刀鞘,全都被岁月打磨的光亮。他一攥弯刀,冲出营房,上马飞奔进城。
    这几天京城里戏班陆陆续续开戏,搭棚子在街边唱热场戏,都是不要钱的,老王爷没事儿就爱凑过去看看,看完到菜市场拎一捆便宜菜回家。四川出了个女总兵,京城突然流行起唱花木兰的戏,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
    老王爷跟人笑:“这是看见秦总兵想起花木兰了。只是秦总兵没女扮男装啊,她就是个女的。女将军。什么时候唱‘赫云词’,名正言顺女儿身吓退张献忠。”
    看过了热场戏,老王爷拎着一捆菜溜达着回家,在胡同口就看见一匹大马,立刻加快脚步,这是哪位军爷来了?老王爷费劲地绕过马屁股,才看见邬双樨双手拄着膝盖坐在门口石头牙子上,嘴唇都没血色了。老王爷吓一跳:“小邬你这是怎么了?快快进家去。你看看你看看,家里没人……”
    邬双樨吃力地对老王爷笑一笑,嘴唇干得起皮,一笑裂开血纹。老王爷手忙脚乱开锁:“小邬快进家来。”
    邬双樨把马拴在门口,扶着墙进门,老王爷赶紧给他倒水:“小邬找李在德?他这几天忙得很。来来来坐下,要不你进屋躺会儿?”
    邬双樨灌了一碗水,把气儿喘匀:“我是想起来,好久没上门走动,来看看。老叔,李在德忙什么呢?”
    “哎哟可别提了,在京郊试炸什么东西,震天响。你没听着?这几天没完没了的。”
    邬双樨一愣,他跑的卫所都挺远的,进城来也什么都没听着。老王爷看着邬双樨的脸色,实在忍不住:“好孩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
    邬双樨疲惫一笑:“这几天京外转卫所,是没怎么睡。”
    老王爷很热情:“反正李在德不在,小邬你到他房间里睡会儿,等他回来了我叫你?”
    邬双樨思忖一下:“老叔,李在德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老王爷一愣:“早过了啊?”
    邬双樨怔怔道:“我记得是今天……”
    老王爷倒是不在乎:“毛头小子过什么生辰,来,小邬去床上睡会。晚饭一会儿就得,我叫你。”
    邬双樨环顾小院,柴垒得整整齐齐,是有人来干过活了。他什么都没说。
    老王爷在李在德房里扫席子:“真是,我年轻的时候怎么着都睡不够,老了老了,天天睡不着。你等老了想睡都睡不着呢,快进来歇着。”
    邬双樨确实有点坐不住,他刚站起,门外一阵马蹄声,还有李在德的笑声。
    邬双樨立刻冲到门边,旭阳骑着马带着李在德,慢慢走进胡同。李在德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笑得满脸红光。
    旭阳看见门口的马,缓缓勒住缰绳,低头和站在门口的邬双樨面无表情对视。李在德还在笑:“怎么停了?”他从旭阳背后探出头,一眼看见邬双樨,更加高兴:“你来啦!”
    李在德着急忙慌想下马,差点一头栽下去。旭阳一抬腿从前面潇洒下马,转身托着李在德帮他下来。李在德一路小跑奔向邬双樨,高高兴兴:“我有好事告诉你!”
    邬双樨和旭阳在刹那间火花四溅地淡淡对视,随即把目光挪到李在德脸上,微笑:“什么好事?”
    李在德怕骑马把眼镜摔了,所以没戴眼镜,睁着朦胧的眼睛兴奋:“军器局做出一种很厉害的雷!不用点火,一碰就炸!把周将军请去看,周将军都懵了!”他回头看旭阳,“是吧是吧!”
    旭阳冷静点头。
    老王爷出来:“怎么都在门口说话?旭阳也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李在德把邬双樨推进门:“周将军说你不在京营,要不然也想让你看看。咦周将军说你在大兴卫啊,可远了……”
    邬双樨和旭阳又平静一对视,脚下兀自一软,踉跄着几乎摔倒。李在德吓坏了:“怎么了怎么了?”
    老王爷淘着米:“我让小邬去你房里睡一会儿他不去。他跟我说为了进城没怎么睡觉,你看看他的脸色,忒吓人了。”
    李在德挺着小身板把邬双樨往房里架:“那快点,你快歇会儿。怎么这么赶?”
    邬双樨暗地里掌控着力道,不要压着李在德,一面弱弱地摇摇头。
    旭阳站在后面冷冷地看着。
    李在德把邬双樨架进自己的卧房,关上门:“你脱了外衣眯一会儿。”
    邬双樨不紧不慢解解开外袍。军官夏服薄一点,中衣更薄,裹着他瘦却有肌肉轮廓的年轻身体。李在德脸色发粉往边上瞟,邬双樨没脱靴,半坐半靠地仰在床头,白着脸柔弱:“我本来是在大兴卫,突然想起今天是你的生辰,怎么也得跑回来一趟,家里没人我就坐在门口等,等到老叔,老叔说我记错了,已经过了……”
    李在德的心被酸痛来回拉扯:“我自己的生辰我自己都记不住,我爹能记着给我做碗面条就谢谢他了,值当你这么赶?嘴唇都是血,是不是连水都没怎么喝?我去给你倒碗水。”
    邬双樨一把拽住他,苍白虚弱地微笑,嘴唇更干裂:“我不渴,你就在这儿。我看你这么高兴,我也高兴了。军器局的雷,一定能有大用。”
    李在德叹气:“可不是?一般火器,得有个操控的人。以前的地雷,怎么也得留个点火的。这种雷不需要,埋在土里,等敌人去踩,一踩就炸。这样一来,可不就杀敌一千,咱们没事儿么……”他摸摸邬双樨的脸,“你说过,当兵的命苦。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邬双樨十分感动,起身从挂在衣架的腰带上解下弯刀。李在德认识,从第一天认识邬双樨起,这弯刀就在他腰上了。
    “虽然已经过了你生辰,但是有了这样的地雷,也值得庆贺。这把刀从我十岁起就跟着我,是我的老伙计。你别嫌弃,收下吧……”
    李在德一惊:“跟了你那么久,太珍贵了!再说你得有个趁手防身的啊……”
    邬双樨捏捏李在德的腮:“这有什么?我的命你要也可以呀。”
    李在德胸前挂着放大镜,他摸摸光亮的刀鞘:“你佩着这把腰刀,特别……特别……”
    邬双樨眨眨眼,特别什么?特别潇洒威武?
    李在德脸上泛红:“特别……显腰细……”
    邬双樨呛得咳嗽:“啊?”
    李在德趴在床边,非常不好意思:“就是……就是啊,腰又细又结实,可帅了……这把刀我挂着像什么哦……”他当真站起,佩上腰刀,“耍猴戏似的,而且好沉啊……这么好的刀,给我太可惜了。”
    邬双樨严肃:“送出去的,我不收回。”
    李在德也严肃:“那我转赠给你。你还是佩着吧。真的特好看,我这么睁眼瞎,都欣赏着了。”
    腰细……邬双樨哭笑不得,李在德戳戳他的腰,又硬又结实,绷绷直,像是填满火药的炮膛,火力威重,尤其迷人,于是还想戳戳。窗外老王爷对旭阳说话,旭阳就嗯一声。
    邬双樨一激灵,生龙活虎握住李在德的手:“别瞎戳!”
    第151章
    准备好晚饭, 老王爷在院中安置小桌, 摆上小凳。邻居家里也在做饭,灶上熬粥的香气稠稠厚厚地裹着。夕阳懒洋洋地西下,余晖安逸地在天边打个呵欠。
    旭阳默默地摆碗盘,老王爷粗声粗气:“李在德!滚出来吃饭!”喊完立刻后悔,他喊成习惯, 忘了邬双樨也在屋里。旭阳默默地直起身, 站在门前, 手向前一伸, 推开门。
    李在德睡在邬双樨腿上。邬双樨坐在床边, 呲牙咧嘴对着旭阳笑,旭阳平静地瞪他,一对金棕的眸子在背对夕阳的阴影中华彩超群。
    邬双樨咬着牙微笑,夕阳中一口雪白锋利的牙齿。
    老王爷站在旭阳身后:“旭阳怎么了?小邬醒了没?晚饭好了。”
    李在德倒是醒了, 一咕噜坐起,抽着鼻子揉眼睛:“咦我怎么睡着了。”
    邬双樨温和:“你也累了几天了吧。”
    老王爷强调:“都出来吃完饭, 李在德需不需要我请你?”
    李在德怏怏的:“好啦。”
    邬双樨穿上外袍, 扎上腰带,旭阳站在水缸边舀水出来帮李在德洗手。李在德匆匆用胰子抹一抹冲一冲,扑向院中的小矮桌。邬双樨跟在李在德身后想就着一块洗手,旭阳直接放下了水瓢。
    邬双樨低头看还在晃动的水瓢, 沉默。老王爷道:“小邬我来帮你。本来有个洗手用的陶盆, 被那个不省心的给摔了……”
    晚饭时劳王爷宣布,今天有贵客登门, 所以改善伙食,一人一个流黄咸鸭蛋,抠着就馒头。
    李在德眉飞色舞叽叽呱呱:“以前的地雷是从葡萄牙人的船上给抄出来的,总得有个引信点火,这下有了重大改善,地雷内部装上机括,它自己触发点火。这个设想在神庙时就有了,只是一直没人做成功。我也没想到当世有人能给做出来!”
    邬双樨实在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自发地雷,旭阳非常适当地插一句:“我和周将军去晚了,就看见试炸,周将军让我送你回来,还让我跟你打听打听是地雷是谁做的?”
    李在德咽下馒头:“郭星起啦,月致认识的!祖上是做炮仗的,现在在军器局做火药。”
    邬双樨深沉:“郭星起我见过几面,稳重而话少。”
    李在德欣赏郭星起,特别高兴:“是吧是吧!”
    旭阳道:“周将军很欣喜,回去就要报给王都事。王都事肯定要告诉摄政王殿下,殿下最关心火器,到时候就得问。”
    李在德认真地看旭阳:“王都事也在京营?这个没想到。如果摄政王明天就问,还有点棘手。”
    邬双樨微笑:“反正已经做出来了,怕什么。”
    李在德挠挠头:“因为其实还是有挺多问题的……如果摄政王殿下问起,我就举荐郭星起。不过旭阳说得对,殿下知道了,肯定要观看地雷的爆炸,这又是个问题,现存手头手上都炸开了,还得重新做……”
    老王爷好奇:“这个地雷如果碰上会怎么样?”
    饭桌上的三人同时沉默一下,李在德用手背蹭蹭鼻子:“就……会被炸死。”
    老王爷一愣。胡同里有个人小时候放炮仗炸烂了手,手上只剩一根手指。如果说地雷比鞭炮更厉害,那么一炸,人也就不剩什么了?
    造孽。老王爷心想。
    李在德原本欢欣鼓舞,突然蔫儿了。邬双樨看着李在德,温声道:“这个地雷,也有个好处。埋在边境,不过境,便不会被炸。如果硬要闯进国门,被炸那能怨谁。要我说,这是个火器里的君子。”
    李在德傻乎乎看邬双樨,邬双樨耐心解释:“你看,君子不妄动,守己持身。然而被冒犯,必要以直报怨。有什么不好?”
    李在德心事重重,对邬双樨笑一笑。
    旭阳想半天想不出什么词儿,邬双樨嘴巴叭叭一套一套的。旭阳看邬双樨,邬双樨看旭阳,老王爷正好坐中间,心想哪儿来的飕飕小凉风啊。
    吃完晚饭旭阳帮助老王爷收拾碗筷,老王爷切了个西瓜,几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旭阳啃西瓜,老王爷笑眯眯地看:“大小伙子吃东西就是有劲儿。”
    旭阳话是挺少的,老王爷发现他好像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停地干活。背井离乡的在北京也没个亲眷,老王爷都像认旭阳当干儿子了。小邬也挺好,依着老王爷几十年的识人经验,小邬日后必然鹏程万里,结交这么个朋友非常有必要,说不得就能提携提携李在德。可惜老王爷即便看着小邬小伙子不错,还是觉得亲近不得。老王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邬勤快又会说话,哪儿哪儿都好得让老王爷羡慕他爹。老王爷用大蒲扇给三个小伙子赶蚊子,一边招呼邬双樨:“小邬快吃西瓜,井里湃好的。”邬双樨连忙把最大的敬给老王爷,老王爷乐呵呵:“年纪大了,西瓜太凉,吃不动。”
    李在德啃西瓜啃得脸上有西瓜籽儿,旭阳用手指一捺,抹下来了。邬双樨也啃西瓜,老王爷看着他,心里感慨,他明白了。这破败小院迟早一日盛不下邬双樨,他本来就不应该窝在这里。
    老王爷心想,邬双樨这小伙子日后发达了,还记得他们就好了。
    邬双樨敏锐地察觉到老王爷对他态度微妙的变化,并不是他希望的那种变化。这段时日没上门,旭阳背后说他什么了?不像。旭阳就算想上眼药也没那个措辞水平。
    到时间告辞,老王爷让李在德出门送两位军爷。邬双樨和旭阳一人牵一匹马并行,把胡同堵个严严实实。李在德只好走他们俩前面,身后竖俩门神。邬双樨拐着弯儿打听老王爷是不是对他就职之后就不上门感到不满,李在德没听出弦外音,只是乐呵呵:“我爹说啦,‘看小邬的言谈举止,以后是有大前途的,蟾宫折桂嘛。等小邬有了前途,指望着他帮扶帮扶你们’。”
    你们,指的是李在德,以及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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