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双樨关上门,面色如常,笑道:“不知道,没人,可能是小孩子顽皮捣乱。”
    李在德走到邬双樨身边。他没戴眼镜,却突然问:“月致,你抖什么?”
    邬双樨笑:“刚刚凉水洗碗来着,这天儿太凉。”
    李在德左右看看老王爷正忙,鬼鬼祟祟伸出双手温柔地握着邬双樨的双手:“暖和暖和,我刚才在炉灶边烤了半天。”
    老王爷粗着嗓音:“李在德,小邬,来吃饭。”
    邬双樨微笑:“来了。”
    天太冷,已经不能在院中吃饭,李家拢共就俩房间,老王爷的屋子宽敞点,于是在老王爷床边摆了饭桌,李在德和邬双樨坐小马扎,老王爷坐床边。邬双樨笑意温和:“旭阳还来不来?”
    李在德捧着碗看他,老王爷挠挠脸:“你们年轻人都忙,旭阳老也叫不来。”
    邬双樨笑一声:“让他有空就回来吃饭。”
    老王爷夹一筷子腌菜:“是啊肯定的,旭阳在北京也没着没落的,小邬快吃,没好东西,但是管饱。”
    邬双樨吞咽:“好。”
    邬双樨想发疯。送信送到李在德这里来。送信送到傻狍子这里来!北京到底是谁在看着他,他感觉到一双目光流淌毒液的眼睛在虚冥中看着他,一举一动,每句话,对方都知道,对方还知道李在德……
    邬双樨左手攥拳,指甲抠进掌心。李在德吃东西的时候腮帮一鼓一鼓,不管吃得多寒酸,永远又满足又开心。
    “我还好,我父亲也在北京,旭阳的确没着落。让他多过来吧。”
    老王爷有点奇怪:“小邬你想旭阳了?”
    邬双樨笑:“没,都在京营当值,只是看他总是孤零零的,于心不忍。”
    老王爷点头:“知道了,你这孩子。”
    邬双樨吃完饭,头一回没帮着洗碗,站起身:“我还得赶回京营,那什么我先走了。”
    老王爷叮嘱:“天那么黑,你慢点。”
    李在德送邬双樨走到巷口,鬼鬼祟祟看左右没人,贼胆大起,伸着手想跟邬双樨抱一个。邬双樨笑着往后一退,翻身上马:“我赶时间,先走了。”
    李在德伸着手站着,眨眨眼,只好收回双手,被烫了一样捋捋耳朵:“哦,哦哦,你慢点。”
    邬双樨一调马头,转身就走。李在德站在巷口的街边,遥遥望着。邬双樨仿佛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谁在看,他突然感觉到了那目光,扎进他的后脖颈,搅动他的脊梁,强迫地往下压他的头。邬双樨心里念着,你跟我来,你跟我出来,你别找狍子,你千万别找狍子……
    邬双樨失魂落魄地出城,城门两旁,另一边,是旭阳。旭阳也出城,同样魂不附体。浓重夜色中,他们,谁都没看见谁。
    摄政王在灯下一笔一笔抄写辽东阵亡将领的姓名。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简直入了魔,一遍不行再一遍,不上朝,也不问冬至祭礼。王修攥着他的胳膊:“殿下,陛下回紫禁城,您必须出现。”
    摄政王不语。
    王修有点怕了,摄政王简直像是着了相,被“忠诚”两个字魇住。这些已经殉国的英灵是忠诚的,不会再出现背叛。摄政王虔诚地抄写,不听,不闻,不问。
    李小二扒住研武堂的门,怯怯地往里看。烛火下的六叔威严肃穆,杀气凛凛。王修轻声道:“进来,外面冷。”
    李小二看着六叔,摇摇头,双眼都是恐惧。
    王修立刻走出研武堂,搂住李小二。王修的怀抱永远温暖,在寒夜中让李小二不再害怕。他软软地靠着王修:“六叔怎么了啊?”
    寒风穿进研武堂,研武堂的蜡烛瑟瑟发抖。王修回头望一眼:“你六叔……做恶梦了。”
    李小二不明白为什么醒着的人会做恶梦,他不懂。摄政王做了个很久很久以前血色的梦,大片的国土沦丧,忠烈力战殉国,流血漂橹,尸堆成山。
    没有援兵,没有希望,忠臣在破城那一刻,看着北京的方向,自尽。
    王修眼睛发红,把李小二转个方向,轻轻安抚他。小孩子不用多想,也不用多看:“六叔在抄十年之前人的名字。很快就抄好了。”
    寒风撩起王修的头发,李小二在他怀里仰视他:“六叔到底梦到什么了啊?”
    王修亲亲他:“旧事罢了。你跟大奉承去睡觉好不好?明天天一亮,一切噩梦就都结束了。”
    李小二快活:“明天冬至哦,大奉承准备了很久了,说是有宴会哦。”
    王修点点他的小鼻子:“对,只要睡一觉,明天很快就会来了。”
    李小二打个小哈欠。他最后看一眼站在案前几近于超脱不停地写的摄政王,蹦蹦跳跳地去睡觉。
    大奉承不敢多问。
    殿下掉进了久远的噩梦,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他们都不敢说。
    因为那个噩梦的名字,叫萨尔浒。
    邬双樨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京营。已经开始夜巡,值守的士兵很惊奇:“邬将军,您今天不是轮休宿城里?”
    邬双樨强行微笑:“不放心,还是回来看看。”
    值守士兵没说什么,打开栅栏放邬双樨通行。另一个值守的士兵冻得直跺脚,已经数九,是挺冷的。明天冬至陛下要去天坛祭祀,肯定热闹,邬将军有机会看看也不看,像他们这样的大头兵,想看都没办法。
    开栅栏的士兵觉得邬将军眼神不对,但没多想。邬将军牵着马到了马厩,轻声道:“麻烦你了。”
    邬将军一向待人宽和,管马厩的人也多照顾他的马匹:“好的,您放心。”
    太冷了,说话都有白雾。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冷。
    邬双樨走回营房。他既然已经有个将军封号,所以是单间。几无长物,干干净净四面雪白的墙。邬双樨坐在简陋的桌子后面,对着窗棂发呆。月色很足,快要十五了。窗棂的影子分割他的脸,他脸上本来就有疤。
    他突然跳起来,把手里的信对着灯台狠狠烧了。
    两棵桂树,我去你娘的两棵桂树!
    邬双樨决定不再回狍子家。对了,那也不是他家,他有个爹在北京他其实也老忘。明天冬至,明天冬至旭阳去不去狍子那儿?邬双樨昏昏沉沉地想,得跟骑兵队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明天他们教官有轮休么。邬双樨脑子轰鸣,他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恶梦,他想能不能马上醒,突然醒来,在春天的早晨,还没有登莱之战,自己没有放走孔有德。
    金兵可能又要来了。
    萨尔浒那些失陷的城池,那些战死的人。铁岭抵抗太激烈,一开城门就只有屠城。邬双樨想知道那个开城门的内应丁碧怎么样了,到处没有查到。
    邬双樨顶着额头嘿嘿笑,笑声在他喉咙里滚。
    京城里肯定有人。上回金兵围城之后,摄政王并未驱逐北京城里的异族,什么人都有。没有他们的人才奇怪。
    邬双樨用拳头顶着牙齿,他讨厌自己牙齿咯咯作响。邬双樨想守住自己的家乡,自己认识的人,他还想为关宁军洗清名声,他甚至做过立大功之后殿下把方督师放出来的美梦。所有人他都放不下,他有可能一个也保不住。
    他剧烈喘息,喘息得想咳嗽。
    如果在白巡抚讨高若峰的时候战死在子午谷,结果会不会好一点,说不定摄政王还能念念他的名字。
    邬双樨思绪错乱,他开始笑。
    两棵桂树,两棵桂树。邬双樨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就是个诅咒。摄政王把方督师下狱,他舅舅祖康就降过一次建州,不过建州没要。孔有德去建州,舅舅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
    邬双樨突然不可名状地恐惧,那个内应?他眼前一黑,瘫在地上。
    辽东在传摄政王要杀方督师,万一方督师死了,是不是,是不是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折哪棵桂树都行。
    “月致!”
    邬双樨又听见狍子的声音。他在粤王夺权时站在北京城大门口听到过傻狍子的声音。邬双樨慌慌张张站起来到处找,那声音清凌凌地唤他:“月致!”
    邬双樨一激灵,扶着桌子。他知道自己陷入了噩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醒。
    风吹进来,扑灭灯台。冬至的前一夜,无比的寒冷。京城被深黑夜沉沉压下,宛如陷入梦中。
    最长的最凄清的夜,还没有到来。
    第226章
    冬至前夜, 摄政王站在研武堂里抄名单。前来请示祭祀大典的官员站在研武堂门口一动不敢动。
    摄政王谁都不理, 苦修一样不停地抄写,满地都是写满名字的纸张,触目惊心。
    王修轻轻把作废的纸张捡起整理,在温柔明亮的烛火下温声:“殿下,明天冬至。”
    摄政王没有抬头。
    王修转身走出来, 接过官员手中的簿册, 就着灯光一页一页认真阅读。礼部反复讨论认真筹划, 而且有前例可爰, 不会出大岔子。王修提笔用李奉恕的笔迹写下“准”, 用摄政王印,轻轻走出研武堂,递给礼部官员。
    礼部官员自始至终没敢抬头。他不敢看灯火下站立的摄政王,他感觉到那风雨欲来的凶悍气势, 足可以把他生吞活剥。王都事穿着米色的羊绒大氅从研武堂出来,披着瞳瞳烛光挡在官员与摄政王之间, 挡住了那凶险难测的天命雷霆。暖意扑面而来, 王都事救了官员一命,他对王都事一揖, 逃出鲁王府。
    李小二已经入睡,小小的孩子一睡着,天地都寂静了。鲁王府平时也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有小孩子出现,才有一点活气儿, 广阔的府邸里回荡着幼儿的笑声。老李怕李小二和陛下之间疏远,想把李小二还回宫中,王修很舍不得。
    李小二又吵又顽皮,没有安静的时候。黑得健康的小孩子,谁逗都笑,抱着黑鬼在院子里打滚撒欢儿。王修能看到另一个老李,二十年前本来该无忧无虑天真的李奉恕。
    只是,二十年后,终究是摄政王。被苍天寒夜压得不肯低头,站在烛火里入魔地抄写殉国战死的英灵姓名。
    王修在研武堂门口静静凝望李奉恕在灯火下的身影。还是那样,威严如远古的神祗,立在云端俯瞰众生,平静的目光中,一眼凶厉,一眼慈悲。
    太孤单了。哪怕是神祗,太孤单了。王修走进研武堂,在摄政王背后,伸手搂住他的腰。摄政王终于感觉到背后合上来的暖意,提着笔愣愣道:“什么时候了?”
    王修轻声道:“丑正三刻……已经过了四更天了……”
    摄政王自言自语:“我要快点写,好好地写。”
    王修把脸埋在摄政王后心口。
    摄政王心里在交战,关于忠诚,与忠臣。
    “殿下……认为什么只忠诚呢?”
    摄政王沉默。很久之后,他回答:“我问他们呢。”
    王修知道这些将领所有的死法。刘綎殉国前半边脸被削去,仍手歼数十人战死。养子刘招孙背着刘綎拼杀,力竭战亡。
    战死,阵亡,拒降,自尽。王修突然听到十年前剧烈的喊杀声,不屈不挠对着苍天,声声不歇。
    “殿下……得到答案了吗?”
    摄政王沉默。
    “我知道殿下不喜欢祖康,不待见辽东活下来的将领……当年关宁铁骑的确不曾后退一步。殿下问过宁锦大捷,祖康率军在城外对敌死战不降,士卒死尽金兵撤退。关宁军的血性从来没丢过,只是可能……磋磨得太久了,太久了……”
    沈阳卫无人支援,萨尔浒全线崩溃,战阵连连败退。
    “殿下,死亡能为忠诚作证,为什么活着不能呢……”
    摄政王闭上眼睛。
    王修温言对着摄政王的后心口喃喃:“将士镇守边关,保国护君,征战杀伐,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可以一往无前,但是……殿下,他们背后只有你……只有你……”
    漫漫长夜,缓缓等待冬至。
    礼部官员们彻夜忙碌,准备祭天事宜。摄政王监国一年多,他们终于敬畏了他。礼制上皇帝陛下祭天,但陛下年幼,所以摄政王辅祭,敬告苍天。这一年的叛乱,杀戮,天灾,人祸,礼部侍郎写祭文斟酌了很久,一笔一笔全写上了。殿下不会在意,因为殿下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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