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星起跳起来直冲大门口,李在德电光石火想起来:虞衡司蒋郎中!他眼前一黑,仿佛身后是万丈深渊。一个熟识的人,就在他身后,求死不能。
    李在德跌跌撞撞跑出院门,手忙脚乱爬上马车,听到车夫一扬鞭,跟郭星起抱在一起发抖。
    马车先送郭星起回家,李在德几宿没睡,昏昏沉沉,马车一停,他以为到家了,稀里糊涂往外一走,抬头一看,鲁王府。李在德差点昏过去:“殿殿殿下还生气?”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老王爷在鲁王府,殿下不放心,让人照料着。”
    李在德一回头,赶马车的竟然是王都事!他在锦衣卫那里惊得手脚依然冰凉,一看王都事突然眼泪蹭蹭往外冒,什么委屈都来了:“王都事,我没叛国。”
    王修握住他的手:“殿下查明你的冤屈,立刻便要锦衣卫放人。我答应老王爷,要把亲自把你送回家。现在也不差,亲自把你接回来了。”
    李在德抽泣两下,被王修温暖的手拉着进门。还是王都事好,他想,还是王都事好。
    才几天,老王爷就见老,而且糊涂了。见着李在德,干眨眼,没反应。李在德冲上前抱着老王爷嚎啕大哭。
    王修捏捏鼻梁。
    兵部在研武堂通宵轮值,几个卫所日夜传信。摄政王闭着眼仰着头坐在研武堂,一动不动听。金兵已经渡滦河,直奔开平卫。
    “几分胜算。”
    兵部的人沉默一会儿:“防线实在太长,护住开平卫,还有万金都司,宣府,大同府,延安府,宁夏卫,这些必须死守。开平卫旧城是石头堡,在长城外,已经丢失数十年,想拿回来并不容易。”
    摄政王沉默一会儿:“若是拿回来呢。”
    兵部的人回答:“太宗皇帝说过,‘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拿回开平卫,守住宣大一线,建州南下的路起码断了一半。另一半……在山海关。”
    摄政王用食指顶着太阳穴。
    王修推门进来,默默地坐下。摄政王睁开眼看他,他轻轻点头。
    摄政王又闭上眼睛,蹙着眉头沉思。
    王修一抬头,看见司谦在门外站着,又起身,轻轻走出研武堂。司谦低头耳语,王修面色丕变:“怎么南京锦衣卫吃干饭的么!”
    司谦垂头不语,王修大怒:“为何会出这种事!”
    司谦通常不争辩,到底还是说了:“南京六部仪卫司,和北京是平级。并且……南京锦衣卫没什么人了。”
    王修难得如此盛怒,眼睛都红了。他瞪着司谦:“你亲自去南京!把事情给我处理好!”
    司谦垂首。
    王修气得打转,如此节骨眼上,如此节骨眼上,怪什么司谦?王修抡起手就抽自己一耳光,都是你!
    司谦一惊,刚想阻止,一抬头看到摄政王站在门口,立刻低头。摄政王看王修:“怎么了?”
    王修眼睛更红:“臣失察,臣失察!”
    “到底怎么了!”
    “南京有人把陆巡抚的家给……抄了!”
    金兵到达开平卫,一炮轰上长城,正式与京营激战。北边防线天雄军陆相晟,秦军白敬,全部登长城。既然已战,别无选择,没有回头路。研武堂传来摄政王殿下旨意:立国之战。
    开平卫拿下,边境安宁。
    陆相晟不眠不休,在宣城关隘心急如焚地等待。长城必须立刻关闭,陆相晟怒吼:“等着!”
    宣府总兵大骂:“陆巡抚你疯了!金兵很可能会来!”
    陆相晟咬牙,搏一把!宣府关隘就是开着,陆相晟站在城门上看天边,茫茫雪野,远远一条冰雪灰线。宣府总兵怒道:“陆巡抚,论官职我在你之下,但是我不得不建言,那些蒙古人万一引来女真人,你就是千古罪人!你给金兵开城门,你想想你死了以后是什么!”
    陆相晟额角爆青筋,还是等。
    他站在悬崖边上了,往前一步,万劫不复。
    张珂忽然急匆匆登城门:“巡抚,您……您弟弟来了。”
    陆相晟急得五内俱焚,并没有看出张珂面有异色:“什么?”
    张珂吞咽:“您弟弟来了,您……节哀。”
    陆相晟走到城门另一侧,忽然腿一软。
    陆相景一身白孝,抱着灵位。
    他们家的长辈,只剩老母而已。
    陆相晟失魂落魄下城楼,一脚踩空滚了下来,铠甲铁片清脆一阵响。
    陆家兄弟俩长得极像,陆相景就是少年的陆相晟。一身白孝的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大哭:“哥,你为什么不回信啊!”
    权城站在一边,低头跟着流泪。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一路找到右玉,权城一看他就知道了。
    陆相晟神魂外飞:“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陆相景哭道:“他们说‘若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他们说您位高权重欺压良善霸占土地不让清丈,所有人都清丈了咱家不清,官官相护,大家就要‘帮’咱家清丈,母亲本来重病,连惊带吓……”
    陆相晟本来白皙,脸上瞬间褪掉血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权城一看要坏,冲上前和张珂一左一右去扶他,陆相晟一口血吐出来,跪在地上。
    人群慌慌张张围着陆相晟,陆相景抱着灵位张着嘴号泣:“母亲想来见你一面。”
    陆相晟跪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给母亲的灵位磕头。宣府总兵再也等不了,立刻要去关门,陆相晟踉跄着爬起来,推开人群冲出去一把薅住宣府总兵说不出话来,太阳穴和脖子都是青筋,吓得宣府总兵以为见着了鬼。
    城门上的士兵大叫:“来了,陆巡抚,来了啊啊啊!”
    陆相晟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上城楼,天边突然起了一阵雪雾——万马奔腾,踏着狂风冲向宣府。陆相晟声音带血嘶吼:“开关隘,开关隘!”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给引过来了!
    寒风肆虐,马群踏过茫茫雪野,震荡着大地。
    终于……来了啊!
    宣府总兵吓惨了:“快把门全打开,全打开!人都让开别挡道!”
    阿特拉克绰部,原来在辽东,就是牧马的。
    陆相晟站在城门上喊的声嘶力竭,狂风卷着他的哭吼在雪野上盘旋。
    绞索吊着木盘把硕大的关隘门打开,怒涛一样的马群如约奔向宣府。
    儿童不明白土地丰和陆相晟什么关联,也不知道陆相晟到底是谁。
    陆相晟,曾经是南直隶的骄傲。
    一夜之间,他在士人口诛笔伐中,声名狼藉。
    第242章
    事情是突然爆发的。
    几百人人突然冲进陆家的别苑, 要帮陆家清查土地。仅仅一天时间, 几百人就成了几千人,有条不紊地砸了陆家的别苑花园,训练有素地冲进陆家大宅。
    那群人准备要把陆家大宅付之一炬,陆相景持枪而立,对着他们。他枪法在其兄陆相晟之上, 他已经有了功名, 正准备跟哥哥一样投笔从戎。陆相景知道自己迟早要跟敌军蛮夷对阵, 但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要向自己人挥枪。
    母亲重病, 连惊带吓, 再没醒来。舅父全权料理母亲丧事,让陆相景赶紧去找陆相晟,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哥的名声就要完了!”
    南京锦衣卫一路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部引进宣府, 宣府总兵立刻关门,陆相晟失魂落魄地走下城门。他铠甲上都是土, 满脸狼狈, 和陆相景木愣愣地对着站,目光往下一落, 看到母亲的灵位,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陆相晟再睁眼,权城竭尽所能地置办起一个肃穆的灵堂。陆相景说母亲临走前就想见见大哥,在宣府人生地不熟, 谁都不认识,不用搞什么丧仪。陆相晟呆呆坐在床上,权城进来,帮他套重孝。陆相晟嘴唇嗫嚅一下,权城低声道:“马群……都很好。”
    陆相晟眼泪突然汹涌,抡着胳膊抽自己,这个时候想的竟然是这个。权城从背后锁着他的两条胳膊,声音还是很轻:“令堂看着你,她在呢。”
    陆相晟从来不信怪力乱神。这一次,权城在他耳边安慰,她在呢,她在呢。陆相晟停止挣动,权城的声音和缓,像是吟诵幽远的最能安慰人心的咒语:“她想问你,怎么这么瘦了呀?”
    陆相晟哀恸至极:“愧为人子!”
    陆相景站在一旁用袖子狠狠地一擦眼睛。
    “舅父让我问你,想好自己要干什么没,想好了就不要后悔。”
    陆相晟和陆相景兄弟俩披麻戴孝,对着烧纸。陆相晟在母亲灵位前默默烧纸。
    陆相晟闭着眼睛,一张一张添纸。火盆里的火温暖明亮,火光柔柔地笼着兄弟俩。陆相景一向敬畏陆相晟,抄报上骂他营私肥家,侵牟民利,他是不信的。陆相景甚至不明白哥哥怎么突然就摔进泥潭,仿佛他才是败坏官场风气的由头。
    陆相晟没有回答。
    陆相景刹那间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冲进家里那些人口音很杂,压根不像南直隶的人。”
    陆相晟看一眼院中认真为母亲做法事的权城,莲冠法服,飘飘欲仙。
    权城说,陆老夫人已经回归天地,无忧无怖,永得安宁。
    陆相晟感激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母亲,陆相晟愿意信他。
    陆相景看着哥哥双手发抖,他希望哥哥能说点什么。
    陆相晟终究,什么都没说。
    摄政王对于陆巡抚家中被砸十分震怒,南京诸司立刻上书,言明陆家田地账簿清楚,陆家每年缴纳租税分毫不差,所以才没有罚抄,并非暴民声称的避开陆家不清丈。上书中十分赞扬陆巡抚奉公不徇私,从不以权谋利多侵多占。
    王修气得眼前发花,个个都厉害!司谦在一旁站着:“王都事,南京锦衣卫来信,抓到数个聚众闹事之人,全是游民,并非本地人,怎么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修冷笑:“有点用么!”
    理论上,南京锦衣卫并不隶属司谦,司谦也没争辩。王修痛心疾首,全是因为自己失察,上次曾芝龙的事一闹,这次王修一直密切关注北京,右玉,宣府,随时弹压。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出事的是南直隶。
    王修捏鼻梁,成庙一去,卫所被大肆清洗,半死不活,锦衣卫人手不够。
    太祖太宗时期最为人诟病的手段,几乎天下都是锦衣卫。如果恢复,未尝不可。天覆地载,就该都是摄政王的耳目。
    王修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司谦离开,王修一路走回研武堂。研武堂已经几日未熄灯,大员们在研武堂轮值,一刻也不能歇。摄政王精力惊人,日夜不休仍然神采奕奕。京营守开平卫,天雄军守宣大线,秦军守延安府宁夏卫,防卫坚固。
    “陆相晟刚刚上书,天雄军获得大量战马。”摄政王沉稳和缓厚重的声音高傲地在诸位大员头上回荡,和在武英殿时一模一样。摄政王背后就是大晏地图,九边沿着长城屹立。
    “诸位参陆相晟擅权敛财,欺压商民。孤看到陆相晟查开中账,自筹军资军粮军器,并未跟孤要一文钱。陆相晟的天雄军驻守捍卫宣大一线,誓死不退一步。诸位卿想过没有,万一长城破,金兵入关,诸位会怎么样?”
    一直不声不响的杨阁老高声道:“臣等死国!”
    摄政王是烦他,因为他主张弃守山海关外,适当安抚建州。他也不是没好处,他不属于任何一党。王修收到的各种党争名册,从来没有他。
    “卿意气可嘉,孤只看现在。岂可让固守边城之臣的血凉透?陆巡抚有功于国,孤已启奏陛下,应当嘉奖。”
    陆相晟现在被攻讦得十分不堪,堂上众人没说话。摄政王就笑了,笑意是天边时隐时现的雷霆,忐忑不安地等待霹雳。
    “孤为何要立研武堂,众卿可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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