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唯看他这幅模样,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些。
    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朝陆起淮看去,而后两人便跟着杜岐山的步子一道往里头走去。
    等秋欢领着婆子们上了菜肴和酒壶,一众人便往外退去…今日的酒倒不是沈唯平日所用得那些,却是陆起淮早间遣人从晋江楼中取来的,不仅味道极佳,价值还不菲。
    陆起淮知晓杜岐山最贪这一口便给人倒了一盏,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前辈来汴梁这么久,我也未曾好生接待过你,正好趁着今日便请前辈好生用一盏。”
    杜岐山早在先前陆起淮倒酒的时候便已闻到了这股子熟悉的酒香味。
    他小心翼翼捧了酒盏先嗅了一回,等闻透了那股子酒香味,他才一口一口慢慢尝着,等到把一盏酒尽数穿入喉间,杜岐山才喟叹似得开了口:“真是好酒。”
    等到前话一落,他便又跟着一句:“可惜老头子日后怕是饮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他这话一落——
    沈唯和陆起淮皆是一怔。
    先前沈唯正打算提着酒壶也给自己倒一盏这晋江楼中的好酒,平日陆起淮什么都依着她唯有在这酒上头却一直拦着她,给她喝得也都是些果子酒、梅子酒这一类没什么烈味的酒,可她这一盏酒还未曾倒下便听到这一句。
    她神色怔忡得抬了头,而后是朝杜岐山看去,口中也跟着呐呐一句:“老前辈这是要离开汴梁吗?”
    杜岐山闻言便朝沈唯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怔忡便笑道:“老头子本来就好云游四海,这次要不是被这小子寻到,我才不会踏足汴梁…”他这话说完便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跟着是又一句:“如今陆步侯的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你和这小子也在一起了,老头子自然也该走了。”
    沈唯知晓以杜岐山的性子,让他一直留在一个地方必然是拘束了他。
    只是——
    她拧头朝身侧的陆起淮看去,眼看着他虽然神色如常,可握着酒盏的手却还是有些收紧…虽然不知道陆起淮和这位杜老前辈到底有什么关系,可沈唯觉得陆起淮在面对这位老前辈的时候是不同的。
    她想到这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见陆起淮已淡淡开口说道:“什么时候走?”陆起淮的声音如常,面色也未改,自然得好似就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事。
    杜岐山耳听着这话便又喝了一口酒,而后才开口说道:“过两日…”
    他此次来汴梁虽然是无奈之举,可来了这大半年的时间,自然也有些事得好生了结一番。
    陆起淮见此也就未说什么,他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又如常得饮起了盏中酒,他这幅模样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可沈唯却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必然是有些不好受的,她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也未说什么。
    余后这一场午膳多了些离别的滋味,便也少了些先前的松快。
    等到用完午膳,杜岐山也不愿久留便与两人提出了告辞,他惯来是个不善言辞的,因此也未说什么,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倒是朝沈唯看去一眼:“小女娃,你过来,老头子有几句话与你说。”
    沈唯耳听着这话虽然不知道杜岐山是要说什么,却还是应声走了过去。
    只是走到杜岐山身侧,她也未曾听到他开口,反而见他默声不语得往前迈了几步。,唯心中奇怪,不过还是顺着人的步子一道往前走去。
    等走到一个湖泊旁,杜岐山才停下了步子,他面向着沈唯开了口:“小女娃,你是不是小时候落水过?”
    落水?
    沈唯起初听到这一句却是一怔,而后倒是细细想了一回,原身遗留的记忆中,她小时候倒是的确落过一次水,那一次起初是因为原身贪玩,眼瞧着湖面上结了冰又想起以前瞧见过有人在冰上起舞便打发了丫鬟也想着踩在冰上试上一回。
    可她虽然年纪小,份量却不算轻,那冰固然结实被她踩了几脚也就破了窟窿。
    大冬天的日子,她浸在冰水里头不知道多久,后来还是路过的陆步巍听到了声响才把人给救了上来…那次之后,原身却是在床上足足躺了有大半年的功夫。
    她想到这便朝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跟着一句:“的确有过,老前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杜岐山耳听着这话,面上的神色也未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又看了一回沈唯,而后才开了口:“你和荣国公在一起七年也未有身孕,想来就是因为幼时落水的时候损了身子,原本老头子也不想管你们两个人的事,可那小子的身份不寻常,你若要长久陪在他身侧,自然不好没个一儿半女。”
    等这话说完——
    他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药方,而后是看着沈唯说道:“这药方是给你滋补身子用得。”
    沈唯知道杜岐山的意思,陆起淮日后必定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纵然他们情意再深,可若是她无法生育,难免还是会生出其他是非。因此眼看着那张药方,她也未曾说话,只是伸手接了过来,而后是看着杜岐山说道:“多谢老前辈。”
    杜岐山闻言却只是摆了摆手。
    他仍旧站在湖泊旁,目光却是朝不远处的正院看去,却是又过了一会,他才说道:“我以前总觉得这小子是要孤苦一辈子了,没想到出现了一个你,这样也好,有你陪着他,他看起来也总算是有些鲜活气了。”
    以前那小子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请他吃饭?还笑意深深的模样。
    这样很好…
    人活一世,有个念想,有个体己人,总归是好的。
    杜岐山想到这便也收回了眼,而后是朝沈唯说道:“小女娃,好好陪着他,他这一生…也不容易。”等这话说完,他也未再多言,只是提步往外头走去。
    而沈唯眼看着杜岐山离去的身影却是过了许久才转身往正院走去。
    陆起淮仍旧站在长廊下,他背着手,头稍稍仰起看着天空,神色淡漠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脚步声,他才回过神朝人看去,眼瞧着沈唯举步走来,他便缓和了面容朝人伸出手。等到握过沈唯的手,他便问道:“老前辈和你说了什么?”
    沈唯闻言便笑了笑,她把先前杜岐山与她说得那些话与人说了一回,只是越过了那副药方的事,而后她任由陆起淮握着她的手往里头走去,口中却是问了一句:“杜老前辈和你——”
    她心中总觉得两人关系匪浅。
    陆起淮知晓她想问什么便说道:“他是我母妃的师父,母妃是个孤儿,自幼便是被老前辈带着长大的,若说起来,我却还是得叫人一声外祖父…”等这话一落,他便又痛沈唯说起了当年他父母相识的情景。
    “当年父王去外省公干,后来马受了惊便坠落了山崖,若不是得母妃相救,只怕早就死了。”
    沈唯虽然知晓陆起淮的母妃家世不好,倒也未曾想到她和赵冶竟是如此相识,她也未曾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得听着陆起淮缓缓说着当年的事。等到陆起淮说完了那些前尘往事,沈唯却是又听得他说了一句:“老前辈当年还常来汴梁,我也时常见到他,可后来母妃死后,他便离开了汴梁。”
    “这些年,他一直耿耿于怀当初任由母妃跟着父王来到京中,若是当年母妃没来到这个地方,只怕也不会有后头的那些事。”
    沈唯听着陆起淮话语之中的压抑和轻颤,却是伸手握了一回他的手背,眼瞧着他渐渐缓和了脸色才开口说道:“你别多想,当年太子和太子妃是真心相爱才会走到一起的,纵然结局不好,可至少他们的感情却是真实的。”
    “这些事本来就没有假设的可能,我们只有往好的方向看。”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却是循声朝沈唯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神色,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而后,他轻轻伸手抱着沈唯入怀,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略微哑着嗓子与人说道:“你说得对。”
    …
    几日后。
    城郊一处地方。
    “这是我给老先生准备的酒,还有路上裹腹用得一些吃食…”沈唯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让水碧把东西搬到杜岐山的马车里头。
    杜岐山眼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人还是有些无奈:“我不是让你们不要来送了吗?”他本来就是打算悄无声息得出城,没想到还是在半路遇见了两人,不过想着这小子的情报,他倒是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未曾说话,倒是沈唯笑着接过了话:“今日我和玄越正好要去西山寺,知晓老先生要路过这便侯上一会。”
    杜岐山闻言更是吹胡子瞪眼,他又不是头一回来汴梁,如何会不知道这处去西山寺却是绕了远路?不过眼见他们如此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只好不耐烦得朝两人摆了摆手,口中也是没好气得说道:“行了行了,老头子要走了,你们也快些走。”
    他这话说完也未再理会两人,只是转身往马车走去,可他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陆起淮的一声:“外祖父。”
    杜岐山听见这这一声称呼,步子却是一顿。
    他的身形有些僵硬,就连脸上的皮肉也不自觉得动了一回,这个称呼,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到了…想着以往的那些岁月,他的眼中也有些忍不住闪起了泪花。可他到底什么也未曾说,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便继续往前走去。
    没一会功夫,那辆蓝布马车便消失在了他们的眼前。
    而沈唯眼瞧着身侧的男人,看着他脸上少有的动容,却是轻轻握了一回他的手。
    陆起淮察觉到手中的暖意便低垂了一双眼朝人看去,等到瞧见沈唯,他的眼中才又重新恢复了几分笑意。
    …
    西山寺。
    自打杨双燕当日被陆起淮在章华宫中拒绝之后,这汴梁城的消息便没个间断,以往她是那些人眼中的神女,任谁提起都是夸赞,可有了这么一桩事,如今却连一些下三滥的人都能开起她的玩笑了。
    杨双燕想到这,心中又气又有些哀怨。
    她自然是怨陆起淮的无情,可只要想到他的身份还有那一张脸,便又觉得心中的情意和缠绵却是怎么扯也扯不断。
    身侧的丫鬟看着杨双燕沉默着不曾说话,有心想说几桩趣事逗人笑,只是余光在看到一对男女的时候却是一怔。她轻轻扯了扯杨双燕的袖子,口中是跟着喃喃一句:“小姐,你看,那是不是陆大公子?”
    陆大公子?
    难道是他来寻她了?
    杨双燕想到这立时便抬了脸,她循声往一处看去便瞧见陆起淮一身玄色衣裳正往佛堂走去,只是还不等她欣喜便瞧见他的身侧有一个头戴青色帷帽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杨二要发现了~为什么有点小激动
    第133章
    杨双燕这样望过去,并不能瞧见那个女人的面容, 她只能瞧见那个女人所穿得那条月白色裙摆上用金银双线绣成的莲花随着走动在空中缓缓在半空中绽放开来。女人身姿曼妙, 纤腰盈盈可握,纵然戴着帷帽也掩不住那清丽卓华的气质。
    而更令她震惊的, 却是陆起淮。
    陆起淮一直握着那个女人的手,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好似是为了将就女人的身高,他便半低着头与她说着话, 她这处望过去恰好能瞧见陆起淮半侧的脸上所呈现出的神色。
    那是她以往从未瞧见过的面容。
    在她的记忆中——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阴鸷而淡漠的, 他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冷冰冰得让旁人不敢有丝毫的靠近。纵然成为荣国公府的大公子后,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温润如玉、谦和恭逊,可她知道, 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伪装。
    可现在呢?现在这个男人的脸上挂着她往日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温润得就连那双素来淡漠的眼睛也好似添了几许温度。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呢?亲近的、放松的、不带丝毫戒备的, 好似在那个女人的身旁, 他是没有丝毫危险的,他可以放下所有的伪装,把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盛放在那个女人眼前。
    杨双燕甚至觉得, 倘若那个女人要对他做出什么,现在的陆起淮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她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心情,什么模样。
    她只是觉得好似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人抽得一干二净,倘若不是身侧恰好有人扶着她,只怕现下她就要撑不住摔倒了。
    纵然是当日在章华宫中, 陆起淮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她都没有让她觉得如此难受,因为她清楚得知道这个男人根本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他为了拒绝她而说出得那句话不过只是一句荒谬的说辞罢了。
    所以即便心中觉得难受,她却仍旧满怀希望。
    可如今呢…
    陆起淮和那个女人已经越走越远,可杨双燕的目光却仍旧一瞬不瞬地跟随着他们,眼看着他们再走上阶梯的时候,陆起淮好似担心那个女人会摔倒一般竟还伸手扶了她一把,而那个女人好似是觉得无奈还是什么便半侧着脸朝陆起淮看去。
    两人后头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陆起淮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深了。
    没一会功夫,两人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这偌大的西山寺时不时便能传来一阵好听的佛音,可杨双燕却觉得这世间万籁俱寂得,好似什么声音都不存在。她的目光仍旧落在那空无一人的地方,而她的手也依旧紧紧得掐在身侧丫鬟的手腕上,直到听到身侧传来一声痛呼声才终于回过了神。
    杨双燕看了看被她先前紧箍着的手腕此时不仅红得可怕,还有几道明显的指甲印,却是她先前气极的时候所掐下去的,有些指甲印都已经压进了皮肉,很是恐怖。
    丫鬟知晓杨双燕现下心情不好,因此眼瞧着她看过来,纵然再疼也只是笑着说道:“小姐,奴皮糙肉厚,没事的。”等这话说完,她便又小心翼翼得觑了一眼杨双燕的脸色,她知晓小姐对那位陆大公子的心思。
    早些日子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位陆大公子拒绝,如今又瞧见陆大公子带着女人来寺中…她怕人心中难受自是忙道:“如今天色也迟了,小姐,我们先回去。”
    杨双燕耳听着这话却未曾说话,她只是沉着一张脸朝先前两人消失的方向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问道:“先前他们去得是什么地方?”
    丫鬟耳听着这道声音便也顺着她的目光往那处看了一眼,而后才低声说道:“那是西山寺给一些士族开辟出来的佛堂,可供先人牌位,奴记得,供着荣国公牌位的佛堂便在那处。”她后头的话越说越轻,陆大公子带着女人来自己父亲的佛堂,这般举动已是明确万分。
    她想到这便又朝身边人看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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