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常常能够带给人生机盎然的感觉,而这一次,春天为沫城的人民引来了浓浓的悲凉。
    他们仰起头看站在神庙门口的苏大人,苏大人散落的白发被春风吹动,为这个年迈的老人添了些许青春的活力。
    “沫城的百姓们!”苏赫之用一种很慈祥的目光扫视面前的百姓,那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老人们抱着年幼的孙子孙女,通通都抬起头,仰视着他。苏赫之握着拐杖的手有些微的颤抖:“齐国的昭乐太子一向是以仁厚著称,赵王也是位君子,我相信他们的承诺,相信他们真的是为了你们的生计着想!错过了这次播种,你们今年秋收的时候很可能就没有充足的粮食!沫城的男人们!你们即便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要为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着想!女人还可以和你们一起想尽办法充饥,但是老人和孩子呢?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让他们拿什么充饥?难道你们想看到昔日的邻里间易子而食,想看到沫城变成一个死气沉沉、饿殍遍野的地方么?”
    他的话停下时,整片空地上像是没有一个人,安静至极。
    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静:“大人这样做,不是对大王不忠么?”
    苏赫之透过人群去看那个提出问题的男人。不,不应该叫他男人,应该叫他少年。
    这个少年看起来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苏赫之笑笑,他本就知道,能问出这样问题的不会是个年长的人,只有年轻的孩子才不知道粮食的珍贵。
    少年感受到了苏赫之注视的目光,伴随着苏赫之的目光,空场上的人都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这让他感到很骄傲,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他认真一想,自己的确做了很了不得的事情,能够指摘丞相大人的错误,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
    为此,他将声音提的很高,声音中不单有少年的尖锐,还掺杂着未脱的稚嫩:“只为了区区粮食便将城池置于危险之境,大人这样做未免太过自私!身为大周的子民,我们怎可为了填饱肚子,便将处于要害之地的沫城拱手相让!”
    “区区?”苏赫之注视着这个淹没在人群中的少年,少年此刻已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挺着胸脯,很挑衅的望着他。苏赫之摇摇头,叹息道:“你年纪还小自然不知道粮食的珍贵。你不要小看这小小的一粒米,它其中的智慧是你所不能了解的,就是我也无法将其全部说清。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一个国家的兴衰往往与粮食积贮的多寡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仓廪实而天下安,稻谷欠则天下乱’,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你今天可以小看这些粮食,等到今年秋后你饿肚子,要与人易弟而食的时候,你还会这样想么?”
    少年昂起头,目光锐利:“会的!即便是死,我也会保持我的忠义和气节,不会为了区区斗米而置城池、置大王于不顾!如此下去,国之安在?”
    苏赫之面对沉默的百姓,以及尖锐的少年,有一种极为深沉的情感在他心中激荡。
    他感到自己体内仿佛燃烧着和少年一样的热血,他也不想放弃,也想坚守着自己的梦想,忠诚于大王。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面前那些年老体衰、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和牙牙学语、黄发垂髫的孩童身上时,他知道梦想终归要破碎。
    “保证忠义和气节的前提是百姓都填饱肚子,倘若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你拿什么要求他们知礼节、识荣辱?”苏赫之很用力地顿了顿手中的拐杖,“由于战争的加剧,大多数的粮食都要先供给军队,现在整个周国粮食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我们不及时播种,到了秋天恐怕我们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了!”
    他的话像是一个雷,落到人群中,将其炸得沸沸扬扬。
    少年沉默了,他没有想到现状会是如此。
    ☆、第三十八章 心的质问 (2163字)
    在齐军营中,昭乐登到高处便能够看到,梁军已经整装待发。
    昨天夜里,他以为自己理应不愿看到整装待发的梁军,但是今天早上他却忍不住披上衣服,来到此处眺望已经做好攻城准备的梁军。
    精神抖擞的梁军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昭乐看了一会儿,便扭头去看赵军的方向。
    赵军的士兵们虽然已经开始忙碌,却并不是为了战争做准备,而是在准备早上的饭菜。他不禁一笑,这次梁军怕是要孤军奋战了。
    初现的阳光缓缓铺陈开来,迎着步履坚定的梁军。
    同时,也迎着沫城紧闭的大门。
    昭乐和所有关心这场战事的人一样,眯起眼迎着阳光,眺望那座孤单的城池。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梁军吹响号角准备出发的同一时间里,沫城的城门打开了。
    那是一个宽阔的木板,缓缓落下,落到了壕沟之上,成为一座桥。随后是两扇大门,分别向左右敞开,门打开的很慢,一点一点……两扇门间的细小缝隙中有阳光投射过来,由于门缝的窄小,使得其间的阳光显得异常明亮,晃痛了昭乐的眼。
    从开始打开城门到城门大敞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昭乐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盯着沫城的大门,直到它完全敞开,才合上双眼,轻轻揉了两下解乏,很快便揉红了眼睑。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人牵着牛走出来了,又一个青年扛着犁跑了出来,接着是越来越多的壮年劳动者带着各式各样农具走出来了。昭乐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他猜想着,应该是带笑的吧?
    这已是成功的第一步。
    他满怀期盼地畅想未来,想着不久之后沫城上空会飘起盟军的旗帜,而百姓们还依然安居乐业。但现在,他已无法再继续畅想这美好的未来。如果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是他所意想不到的,那么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就该是他意料之中,却因为意外带来的喜悦而忘却的可怕事实。
    梁军与他的距离非常远,可是他仍觉得那一阵阵的铁蹄声震耳欲聋。
    昭乐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望着沫城的百姓,望着与百姓渐行渐近的梁军,无力地摇着头,狠狠咬住颤抖的嘴唇。
    他无声地叫着:“不!”
    一个梁军骑兵砍杀了方才扛着犁的青年。
    因离得太远,他看不太清具体的情况,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乘着马的梁国士兵收回右手。他身上已经一片血红,大概是因为方才砍杀青年的时候,染上了青年身体里喷出的血。
    昭乐想,能够喷出血的地方,通常都是脖子。他又去找地上有没有带血的头颅,他想寻找那个青年的头颅。
    他找不到。
    他并没有清楚地看到那个青年的模样,所以他无法从地上诸多头颅里找到青年的头颅。
    周围突然都安静下来,他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战争的声音,死亡的声音,营中做饭的声音,晋女唱歌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声音,他陷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不再是单纯的安静,而是无声。
    眼前这个无声的世界里的动作也仿佛随着声音的抽离而变得迟缓。
    血喷溅出来的速度降了下来,先是一柄闪着阴冷光芒的刀自上而下的砍去,落在穿着粗布衣的百姓脖子上,鲜血从伤口里溢了出来,先是漫过刀刃,然后随着刀体的移动而染上刀背,深入的速度代表着刀刃是否锋利。
    骨碌碌,一个头滚到了身体旁边,身体定格在那里,接着像是一棵枯萎的、空心的树一样,轰然倒下,扬起一地尘土。
    在这个无声的环境里,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令他措手不及。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声音里带着些许戏谑,带着些许嘲笑,带着些许……不管带着什么,昭乐感到这个声音无比熟悉,熟悉的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声音的一样。
    像他自己的声音一样……
    结果令他惊慌不已,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他的独语。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伤害沫城的百姓。”他痛苦地抱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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