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踏的脚步声之后,传来孙思达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任意深呼吸,“孙医生,是我。”
    孙思达安静了几秒,没有开门,踢踏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很抱歉,我要休息。”
    任意再次敲门,但不管她怎么敲,门里都无声无息地,像是没人一般。
    任意理了理衣襟,重重咳嗽两声,贴着门板说道:“孙医生,我是任意!”
    正站在窗侧的孙思达眼睛突然睁大,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口方向,表情是愕然与震惊的。
    几秒之后,他脚步极缓地走向了门口。
    大门拉开,任意看到了一张张皇失措的脸。
    任意面无表情地走进去,身后的大门徐徐关上。
    她一步一步往里,眼神平静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孙思达脸上肥胖的肉在轻微地发抖,他害怕了,面对任意咄咄逼人的视线,他一步一步地后退。
    退无可退时,他双手摁在了身后的墙上,他表情迟疑地问道:“你……”
    任意停住步子,面色冷凝地看向对方:“孙医生,你既然肯定我是汪郁,又何必紧张呢?”
    孙思达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灯光照到他惨白的嘴唇上,让他看起来面目有些狞狰。
    “如果你继续在这里进行你的学术交流,我可能还不敢确定。如果刚刚我第一次敲门的时候,你能立马开门,我或许还是不敢下结论。但现在,我可以百分百地肯定,你跟袁丹果是一丘之貉。”任意逼视着孙思达,“你故意更改了dna比对结果,把我由任意变成了汪郁,对吧?”
    孙思达眼睛不停闪烁,但他一直没能开口。
    要承认一个错误,是很难很难的。
    “孙医生,您也是有女儿的人?您将我变成这样,您难道不痛心吗?”任意的眼眶里涌出眼泪,“三年多了,我一个人居无定所,我生孩子、整容,独自一人养育睿睿。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男人狠心抛弃的女人。我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努力向前奔跑,我怕哪天休息了,就没办法将睿睿养大。我活在不安与惶恐中,只有忙碌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正常人。”
    “你眼睁睁看着我这样却无动于衷,医生的天职不是救死扶伤么?您怎么忍心将我推入冰冷的深渊?”
    孙思达深深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任意咬牙切齿:“我要将你的所做所为告诉这世上所有的人,让你的女儿知道知道,她引以为傲的父亲是多么地不堪……”
    女儿是孙思达的软肋,他佝偻着身体,慢慢滑坐地上,“我,我造的孽,我承担。”
    “这么说,你承认当年你对dna比对结果做手脚了?”
    孙思达缓缓点头:“是的,对你造成的伤害很抱歉。”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行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袁丹果给了我一笔钱,而我恰好需要,所以就,就酿成了大错。”
    任意没想到孙思达承认得如此痛快,她还以为他会拼死抵赖的。
    她眼神怜悯地盯着坐在地上的男人,这个她曾经敬重、感激的人,此时变得渺小而可怜。
    她弯腰,伸手扶住了孙思达的胳膊,将他慢慢扶了起来。
    孙思达慢慢站直身体,“谢谢你!”
    任意往后退了一步,“冤有头债有主,你收钱办事固然可恨,但你至少做对了一件事情。”任意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保存了睿睿的脐带血,现在他的爸爸得了白血病,在他爸爸生命最关键的一刻,这份脐带血成了救命的绳索。”
    “我恨你,但我也感激你。”任意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您只要把我需要的东西提供给我,这件事情便与您无关了,您可以安心回到a市,安心做您的白衣天使。”
    孙思达表情惊讶地抬头,似乎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
    他犯了天大的错误,眼前的当事人竟然准备一笑揭过?
    任意淡淡吁了口气:“你不必怀疑,一份珍贵的脐带血,让我选择原谅你。”
    孙思达脸色严肃起来:“说吧,你需要什么?”
    第49章
    从孙思达屋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
    任意撩了撩鬓边的头发, 慢慢走在夜色当中。
    人生固然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但她又是何其幸运的一个人。
    幸与不幸, 有时候只是一线之间的距离。
    孙思达是个好医生, 在她的认知里, 一直都是。受到医生的夸奖,得到病人的感激。有次任意去医院里看他,正好遇见他跪在地上抢救病人。
    病人是个农民工,浑身衣服脏兮兮的, 嘴边有明显的呕吐物,孙思达丝毫不嫌脏污, 伏身给对方做人工呼吸。
    那一 刻,任意的眼眶是湿润的。
    她很开心,在她茫然无助的时候,认识了这样一位好医生。
    可刚才那一刻,德高望重的好医生, 却在她的面前萎顿得像被霜打了的落叶。
    果然, 错误是不能犯的。
    一念之差, 无可弥补。
    任意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如果当值医生换成别人, 那个人未必会因为愧疚帮睿睿保存脐带血。孙思达做了一件坏事,同时也做了一件好事。
    他是坏人,但并没有坏彻底。
    任意拿出手机看时间,那微不足道的电量支撑不下去,手机已经黑屏关机了。
    任意在楼下的长椅里坐了会儿。
    没有记忆是很苦恼的事情, 她像一条断了层的河流,之前流经哪里,遇到过什么完全没有了印象。当知道自己是任意那一刻开始,她的大脑时常会出现空白。
    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意去想的状态。
    以前为了睿睿,活得很有劲头,现在眼前忽然出现了另外的路,她停住脚步,茫然了。
    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奋斗,又因何而奔跑。
    人生短暂性地失去了目标。
    住院部大楼一楼大厅里忽然出现了一阵骚动,任意抬头,表情茫然地望过去。好像有五六个人从一楼大厅里冲了出来。
    为首那人穿了件病号服,脚下没穿鞋子,光着大脚板子在冰凉的地板上奔跑。他身后是几名护士和几名医生。
    大家表情都很焦灼,似乎是在应对一种突发而不可控的状态。
    任意离着门口方向有点儿远,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隐约可以看清大家的衣着。那双没穿鞋子的脚,因为太过白皙,也入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神色恹恹的垂下头。
    在医院这种地方,医生和护士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更无能为力。
    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视线,但声音还是隐隐约约传入了她的耳朵。
    “姜总,姜总!”
    “姜智豪,你给我冷静点儿!”
    听到熟悉的名字,任意猛地抬头,她瞪大眼睛仔细瞧,那个跌跌撞撞前行的人,可不就是姜智豪?
    任意迅速站了起来,她冲着他的背影追赶而去。
    越跑越近,她看清了追赶他的人。
    是他们那层楼的护士、医生,其中包括沈英博。
    都快半夜了,沈英博仍没回家,还真是敬业。
    姜智豪往东跑了一会儿,神色仓皇地又转过头,冲着西边胡乱奔跑。
    宽松的病号服包裹着他劲瘦的身体,遮住了他平日里的那份强势,因为奔跑,他的头发凌乱不已,眼神不再是锐利如鹰,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无措。
    任意气喘吁吁地拦住他的去路,气息微喘地喊了声:“姜智豪!”
    听到呼唤,姜智豪的眼神唰地转过来,当看清是任意时,他脸上立马绽放出如孩童般的笑容,他伸开双臂扑过来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害我好找。”他语气埋怨地说道。
    任意诧异了:“你刚刚是在找我?”
    她看向对面追过来的沈英博几人,表情有些复杂。
    沈英博抬起胳膊,轻轻摸了下自己的头发,丢给任意一个埋怨的眼神之后,他扭头对身后的同行们低语:“好了,都回去吧。”
    沈英博冲任意喊了句:“拜托,帮忙看好刚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他摸了把头上的汗,神色疲惫地往住院大楼走。
    姜智豪一直紧紧地抱着任意,勒得她都有些难受了。
    她抬起胳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提醒他:“你抱我太紧了。”
    姜智豪松开她,顺势牵住她的手,语气嗔怪地说道:“看来要找根绳子把你绑在我身边,省得趁我睡着就不见了。”
    任意低头,他的一双大脚丫子踩在地上,右脚侧边泛红,好像是受伤了。
    任意作势要蹲下身子去看他的脚受没受伤,可腰刚弯下去,就被姜智豪掐着腋窝给提了起来,他表情不悦地问:“你要干嘛?”
    任意指指他的脚,“好像受伤了。”
    他得是多仓皇,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出来,大概醒来那一刻,看到周围空空如也,生怕傍晚那一幕是他自己做了个梦,便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痛彻心扉地失去过一次,所以他太怕了,怕再失去一次。
    姜智豪右脚往后藏了藏,他右手食指抬起任意的下巴,“不要往男人的下三路看,看这,”他挑眉,“看我的脸,你不是最喜欢我的脸吗?”
    任意有些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最喜欢你的脸了?”
    姜智豪微笑的表情慢慢怔住。
    任意也跟着怔住了。
    稍顷,姜智豪愣怔的表情又慢慢释怀,重新露出淡淡的笑容。
    任意露出抱歉的表情:“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姜智豪俯下身,轻轻啄了下她的唇,将她后面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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