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本要赶回军营,她却“病”了。
    在床榻前,她往他怀里靠,说是闻着香灰味才安心。
    自从长大,这还是两人最亲近的一晚,她的发丝在睡着后,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看着那几根头发,手指搅着把玩,摆弄了半个时辰。她像被梦魇住了,手往他前襟里探。
    他没动。
    任由昭昭摸到自己的前胸,滑到腰上,又去到腰后。
    那天夜里极静,像年少时,他练剑完,抱起靠在木门上睡着的小小女娃,回屋里睡,冷,没炭火。她往他怀里钻,拨开他的衣服暖手……
    她的手指很软,是女人的手。
    倘若她再动,自己要如何?
    沈策早设想过,假若对生死追随自己的将士们坦言,要和胞妹在一起,会有怎样的下场。宫中朝中早对军权虎视眈眈,军中也有世家派系,全靠他一人威望压制。同胞妹苟且,只这一样罪名,不必传到宫里,已足够让他死在万马千军当中。
    当年随他活下来的那一批死士,必会护他,随后呢?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死伤无数,最后将他逼到死路——杀了红颜祸水,还是自杀谢罪?
    尤其这红颜,是违背伦常的红颜。
    ……
    他不怕死,却怕她被逼死。
    他拦不住万马千军,最好的结局也是自己先死,她后死。
    是一个走不出的死局。
    沈策想将昭昭的手臂拉出。
    温热的指腹从他的腰上滑过,像打着了火石,让他想到军中男人谈笑的话,军中男人,常年浴血,自然是荤素不忌,当着他这个郡王的面也常打趣。
    昭昭微微蹙眉,在梦中不满:“哥,别动……”
    他眼中有火闪过,识破她在装睡,嘴角微扬:抱了你整晚都只敢把玩几根黑发,你倒好,真不把沈策当个男人。
    他没说话,索性当自己也睡糊涂了。任她去。
    再装,她也熬不过他。
    他曾涉水伏击敌军,连战三日夜,也曾接连攻城两天三夜。今夜是暖床软被,昭昭在怀,一晚不眠也无妨。从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失力,沈策知道昭昭睡着了,她的膝盖在他腿上,她的脸在自己的颈窝,呼吸落在他的领口里。
    “昭昭?”
    他想抱她躺下,俯身,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烛光。
    昭昭睡在他的影子里,全然不知,他就用这个姿势,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连沈策都要以为,今夜两人真是同床共枕了。而他只是夜半离开昭昭,不得不去处理军务、却还心有不舍的男人。
    天亮时,他唤人来,为她沐浴更衣,洗去一夜从自己身上沾染的杀气。从他封王起,很少回沈宅,是怕杀气和戾气影响到她。
    隔着一扇木门,水声隐隐。
    他听了会儿,想到昨夜腰上胸前的手指,实在不该再留。
    “哥?”
    他没应声,径自而去。
    不久,军粮短缺,难以过冬,又有敌军来袭,皇帝无心久战。
    “沈氏昭昭”已经名声在外,正能用来结姻讲和。
    沈策压下要昭昭出嫁的密旨,点将出兵,短短半月连破三城,更是亲身夜袭,取敌方大将首级,掠回三年军粮,振奋军心,年前大捷。
    沈策负伤而归,怕昭昭挂念,瞒下此事。
    但又怕昭昭聪慧识破,主动说今年闲来无事,要陪她守夜。
    除夕夜,他怕提早落雪,耽误回沈宅的行程,带伤提前往家赶。他随身带着各种吃食玩意,填满了几大箱子。等到沈宅外,天还亮,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堂堂一个郡王带着军医和副将,在正对着沈宅的一个小巷子里,赁下了一个花糕店,满满坐了一屋子。
    无事可做,把箱子都打开,一样样挑拣,最后揣了一包夷人进奉的果实到怀里,往后门走,走了十几步自己兜回来。天还没全黑,不能入府。
    入夜后,他终于进了家门,换衣裳,拆绑带,还特地弄了一把香灰在手里,揉搓了会儿,又洗净了手,才去见她。
    烛光里的昭昭。
    惊得是他的心,动的也是他的魄。
    她一双像小鹿似的眼里,倒影着自己,还有烛火。那里明明有他,却还是不甘心,总在试图找自己的方位。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轻声说。
    看不清有看不清的好,省去不少麻烦,也不用知道,他始终在看着她。
    满屋子烛火照着,他靠在那,难得的闲适,剥果壳也在看她,看她手撑着下巴,乖乖伸手,对着自己。
    他想问,怎么?不趁睡抱我了?
    可还是笑笑,随口说着:“夷人进奉的。”
    昭昭接过去,捻着吃,引得他心念微动。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他说。
    她推开案几,脸上堆满了笑意,往自己身边凑。
    裙边扫过他搭在榻上的手背,他的手往上,握住了她的肩,看着困住了自己多年的心魔。她的嘴唇涂了胭脂,不过都因为吃果实而吞掉了,在烛光里浮着一层润泽的水光,睫毛没多会儿眨一下,没多会儿又眨一下。
    从小就这样,不安时喜欢眨眼。
    那是一小块红,像涂了浅浅的胭脂。他想摸摸看,没动。
    离开沈宅,沈策去了洛迦山。
    如同每次一样,不渡海,等方丈来见。
    方丈曾问他为何不渡海,以为他畏水。可驻守江水两岸的人,怎会畏水?方丈百思不得其解。
    “这里有句话,‘能渡莲花浪,方能度彼岸’,”沈策望着眼前被称作“莲花浪”的海浪,告诉方丈,“我不想去彼岸,为什么要过海?”
    佛家里,脱离轮回,就是彼岸。
    可他只有在轮回中,才有机会等到和她相守的姻缘。
    方丈笑问:“施主不怕红尘之苦?”
    他笑答:“就算红尘之苦,沈策也甘之如饴。”
    柴桑沈郎,沈氏昭昭。
    终会等到有缘的一世。哪怕前尘皆忘,他也要夙念永系。
    ☆、第四章 步步生前尘(1)
    妈妈在电话里为沈策说了不少好话。
    说推拒了老洋房要指派的人过来,是想要和新妹妹处好关系,还特意问过她平日的口味,那道酒香豆苗就是他有意问过的。
    电话挂断前,她听到沈叔叔的声音:“哥哥对你怎么样?”
    “很好,”她说,“刚给我做了宵夜吃。”
    “注定的兄妹,”沈叔叔评价,“他是家里同辈最小的一个,从来不会照顾人,对你倒是拿出耐心了。不过以后你就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了。”
    这个沈叔叔她见过几次,年纪比父亲要小,城府深好多。
    她亲生父母结婚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是长辈牵线,学历相当,样貌也都出众,家境上沈家更好,妈妈算是下嫁,出嫁十八岁,最后离婚收场。起初家里长辈不肯让爸妈分开,事关两家和气,还有颜面,后来妈妈一意孤行,在昭昭三岁时坚持离婚,又用了数年,白手起步创立公司,做出成绩给了家族一个完美的交代。
    也因此,被表外公看重,召回家族企业,成了表亲小辈里唯一手握实权的人,和沈公的几个儿子一起主掌生意,主管房地产和其后的博|彩生意。
    妈妈如今事业有成,感情可以更不受约束,在四十多岁再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位沈叔叔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来之前,妈妈给她讲过沈叔叔求婚时说的话:“宝盈,我这一年来,每隔几日都要梦到你一次。梦里,你都在和我开会,谈生意,我却总想打断你,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去喝杯咖啡。所以,宝盈,我想不如把梦里的话说得更直白——我想问问你,能不能考虑嫁给我?当然,以你的能力、样貌和才学,会遇到许多比我更好、更年轻的男人,或是你不再想要婚姻。但我还是想要试试,问问看,你能不能再下嫁一次?”
    ……
    铃音乍起。
    是对讲电话,床头的。
    “看你房间里有灯光,”他在她拿起听筒后,先开了口,“刚打完电话?”
    “刚挂,还和你爸说话了。”对讲电话旁有个贵妃榻,她躺到上边。
    还在困惑沈策怎么能看到灯光。
    他住三楼,从顶楼到三楼,根本不会经过她的二楼。
    “是吗。”他对电话内容并不关心。
    突然有女人的声音,沈昭昭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有客人?”
    “客人?”
    声音渐大,配乐渐起,是电影,还有火车行驶的音效,是在影音室。
    难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灯,从顶楼去影音室的话,确实要经过自己房间。
    起初她考虑着,因为两人彼此都还在客气着,在彼此熟悉阶段,他找自己也需要先铺垫几句,再说正事。未料,仅仅止步于闲聊。
    两人隔着一层楼板,讲了半小时的话,从香港和澳门的天气,婚宴的菜单,说到她读书城市的天气,聊在寄宿学校生活。聊到她被送过去初期的困窘:“非英语国籍的小孩,过去会被要求读法语学校,我妈一听很开心,直接把我送过去了。”
    一开始看不到什么成效,后来放暑假寒假,两姐妹碰到一起都会有一个共识,她的法语完全不输在法国读书的姐姐,英语更是绝对胜出。那时她终于承认妈妈有远见,生活在双语区,语言上果然会有天然优势。
    聊到后头,沈昭昭严重怀疑,这个电影能无聊到什么程度,要让他找个陪聊才能看得完,也在揣测他肯定有严重的强迫症,这么难看的电影也要坚持到结局。
    一小时后,她忍不住问:“电影还没看完?”
    “在放第二部。”
    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愣着:都第二部了,还不睡。
    “好看吗?”
    “没注意,应该还可以。”
    “开车带你去兜风?”他似乎也看得不耐烦了,不经意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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