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帐外声嘶力竭的劝谏中,仔细查看他的衣冠,仿佛并不知危险。
    “为何不拦我?”他低头问她。
    “当初去武陵郡,你也被军师拦过,还是去了。谁都拦不住。”她听那对兄弟说过。
    他是重情义的人,对妹妹如此,对兄弟自然如此。
    “你重情义,只有去了,做过了断,明日才能放手一搏。我们才能胜,”她想想,又说,“就算站在大义上,今夜你死了,明日两军对阵,哀兵必胜,我们也赢定了。”
    她把他的衣袖理好。
    “这些年读了不少书?”他没想到她还懂哀兵必胜。
    “兵书我都读过,还有战事记载,都通读过,古战事的布阵图也会画。”不能见面的日子,她将幼时他提过的兵书,一一熟读,有时听到捷报,听邻里说战事,会和表哥们纸上谈兵,从听旁人说战事,到剖析战事给旁人。
    “包括牧野之战。”她说。
    幼时不懂,硬要哥哥改“牧野”为“牧也”,长大读了书,发现改掉极可惜。
    武王牧野,实抚天下。牧野之战是武王伐纣的决胜一战,自此周王朝建立,如此的表字,正配得上他。
    “那时不让你改就好了。”她自责,仿佛改了他的运数。
    “改便改了,”他说,“不重要。”
    帐外劝谏不休,账内,他们却在说无关紧要的话。
    “不怕我死?”他笑。
    “怕,”她也笑,“所以要早些回来,见不到你,我会睡不着。”
    他颔首,错身而过,步出大帐。
    帐外的军师和众将拥上来,全部杂音都被帐篷挡在外。她已经膝盖发软,手扶到屏风上,险些将屏风推倒……
    冷静都是假的,她不是没读过鸿门宴。但她更懂,为将者,威望最重。门外有那么多心腹阻拦,若连妹妹都质疑他,一个车骑将军的威望何在?
    任何人不信他的决断,她都不会。他要上刀山,她都会笑着送。
    ☆、第三十九章 砂下见名刃(3)
    沈策和二师兄张鹤的感情极深。
    这师兄是位儒将,擅抚琴,德行高洁,因而招妒。因一半吐谷浑血统,授人以柄,在北境受辱。那年沈策刚从军,心中难过,却碍于敌国对立,一封信也去不得。投奔吐谷浑之后,张鹤因武艺超群,极受重用,很快封王,而且是比肩太子地位的左贤王。
    可惜张鹤家人亲眷早被斩杀,哪怕封王,也是孤身一人。
    于沈策而言,北境是敌,西面也是敌,无论在哪,兄弟俩都注定有一场生死战。
    宴席在一弯河旁,以布帐围三面,抬眼能望苍穹。
    沈策到时,吐谷浑众将望过来,竟坐了百人。他坦然落座,和师兄相视而笑。两人不提战事,仅说闲话:“当年师弟父亲离世,要回去照顾母亲和妹妹,才离开师门。听闻你这个妹妹,现在就在军营当中?”
    “明日一战,你若败了,”张鹤郑重问,“是否要为兄替你照料她?”
    在月色里,他摇头:“家妹性烈,不必劳烦师兄。”
    师兄弟两人推杯换盏,刚过一巡,张鹤眼已经泛红,以不胜酒力为由,让沈策早早离去。越是情深,越是言浅,今生兄弟缘已尽,再无话能说,余下的都交给明日战场。
    沈策走时,身后人叫了声:“牧也。”
    他驻足。
    “若我败了,将我的尸身,送回北境。”
    ***
    昭昭无法安心在帐篷内等着,迎出去等哥哥。
    夜里巡逻走动的兵卒在火把前走动,影子从昭昭面前一个个掠过。她等得心焦。
    过去昭昭总想,那些以少胜多,以几万兵卒击退几十万大军的战事是如何做到的?于兵书中懂得,那些战事从不是杀到最后一人。能运兵得当的统帅,打到敌军死伤七成以上,敌军必然溃散,此战就赢了。
    是以,兵卒是棋子,将帅是布棋之人。
    而今夜,南境的布棋之人还未归……
    沈策临走前,早拟定布阵图。
    兵卒开始离开军营,前去布阵。步兵先行,骑兵在列队领自己的马匹。在她眼前,这些全是一丛丛黑影。
    “将军回来了!”有人在她耳边说。
    哥哥的影子翻身下马,鞭子扔给一旁的人,大步走向她。
    她刚一笑,沈策的手搭在她肩上,突然重量压下来,二十多岁的男人,多年行军练就的健硕身躯,在此时虚弱的脚下无根。
    “帐篷还有多远……”他沉声问,问几步外的那对同胞兄弟,他撑到下马已是不易,看不清远近景物,微阖上眼,压抑着呼吸。
    不远处就是列队出营的兵卒,不能声张,动摇战前的军心。
    两个同胞兄弟想上前扶,被沈策低声喝止,他做出一副醉态,搂住昭昭。在伤口的剧痛,毒药噬身的幻觉里,克制着,“……不要声张。”
    血红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到青草上。
    血从沈策身上流下来,早浸透了下身的衣物……还在往地上流,顺着叶滑到土里。
    昭昭忽然笑了声:“哥你喝了多少?张将军也真是好客。也好,醉一场,恩情全消,”她喉咙发涩,继续说,“今日才能放手一搏。”
    她没让两个将军扶他。
    若是两个将军扶,必然会惹来不远处兵卒的注意,再引来几个将军,不明就里见到血就呼喊出声,拦都拦不住。而她是女孩子,她和哥哥借醉闲话,将军们早就见怪不怪。
    兵卒们也会碍于是将军家事,避嫌,不多看。
    “哥你往我身上靠,我背得动。”她架起沈策。
    他虚弱地笑:“竟连哥哥都背得动了?”
    ……
    在舅母家,她常想到小时候哥哥背自己逃走的那段日子,认为自己幼年过于娇弱,怕日后自己再拖累沈策,于是背柴提水练力气。
    走一路,血滴了一路,进帐篷时,她的鞋上,裙上全是血。
    除了知情的二将在帐内,沈策不让叫军医,也不让叫军师,不许任何人声张。他反复强调不能泄露此事后,只留下一句“去要解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将军都如此了,还不让声张?”弟弟不平。
    “将军自有将军的道理,”那个哥哥常年行军,懂查看外伤,“这箭伤不重,包扎止血即可。这毒——”他不由看沈昭昭。
    “去要解药。”她下了决断。
    如果张鹤要杀哥哥,轻而易举,不会让他活着回来。更何况,就算要杀,可以选择刀剑毙命,也可以下毒致命,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杀死沈策。两种兼有,只能说明是部下设局,还要避开张鹤。
    没等要解药的人出军营,张鹤已经遣人送来了。
    沈策赴宴前,张鹤怕部下做手脚,自己验过毒。那时无毒。
    张鹤毕竟是沈策嫡亲的师兄,心思缜密,在沈策走后,仍旧不放心,亲自吃了一遍沈策的菜,以他的杯饮酒,以身试出了毒。
    “我们将军说,解药他已经先吃了。如果还不能解,他也算以命相抵。”送药的人说。
    她眼睛不好用,只好让婢女喂哥哥解药,喂完,让全部人退出帐外。
    大帐内,只余铜壶滴漏之声。
    她怕这解药无用,凑近,听哥哥的呼吸声,判断他是否有缓解。
    沈策睁眼前,以为是过去每一次受伤后的日夜,欲要起身。
    一念间停住。
    因为闻到了她发间的茶香,幼时的昭昭,被母亲用茶叶泡水洗发,发丝乌黑,常有清淡的茶叶香。初到柴桑,没钱给她买茶叶,他就等姨母家的人泡过茶后,将茶叶讨走,大人们以为他馋茶,有时心情好了,会抓一把新叶给他。沈策嘱昭昭不要说是洗头发用,以免人家不给了。此事一久,表兄弟们会嘲他,昭昭听了会红眼,也不敢说真相,会哭着跑回来说哥我洗头发不用茶了,他们总说你食嗟来之食,没志气。
    他不当回事,以大道理来逗她,说韩信有胯|下之辱,其后一将抵三军,勾践有卧薪尝胆,其后复国。昭昭似懂非懂,学舌说,沈策讨嗟来之茶,其后称王。
    ……
    “在听什么?”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和幼时没差别,一双美目流转在他四周,捕捉不到他,不甘,懊恼,还有失落。现在这些情绪都没了,只是委屈,毕竟是十三岁年纪,再懂事聪慧,异于常人,都还小:“还以为你要死了……”
    “你哥哥命硬,想活容易,想死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他撑手臂,直接坐起。
    军师摆过卦,说他除非自己寻死,旁人拿不走命。
    “在你心里,师兄都比我重要,为保师兄声誉,都不肯找军医。可你想过没有,要死了,你师兄不会陪你死,只有我会陪你。”
    “是,”他说,“天底下,只有昭昭会陪着我。”
    昭昭说的不错,他不让声张,就是为保住师兄张鹤的名声。昨夜的事要传出去,世人都会评判:沈策义薄云天赴宴,张鹤背信弃义设伏。
    张鹤当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离开了北境,他如何能让师兄再被误解。
    天已亮,战鼓将起。
    有人叫:将军,阵已布妥。
    沈策应了,让昭昭拿来上阵杀敌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阵喜好穿白。
    两军对阵,寻常的主帅都会稳坐旗下,镇军中士气。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两军胶着时,提上赤金破城枪杀入阵中,非要将那一身白衣染红才肯作罢。久而久之,敌军都会惧怕和沈家军对垒,因为无人知道,那一支比战车还重的破城枪,会何时杀到你眼前,取走人头。
    沈策知自己脸色苍白,还是伤后未愈的面容,让昭昭取来虎面头盔。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西伐吗?”他问。
    她摇头。武陵郡的人说沈策野心极大,意夺天下。但她觉得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曾送来一封战书,称江水无悍兵,三年内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如过去,入主中原,男子诛杀,妇孺饲为军粮,”他把银色的虎面头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双眼,黑得连她的倒影都没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们让千里疆土于我。既然他们要饮马长江,我就放马平原,也让江南的马尝一尝这里的野草。”
    那一战,张鹤死于昭也刀下,敌军大败。
    沈策真如战前所言,在战后,将上万战马尽数解开,放马平原。
    在万马踩踏野草的震天巨响里,她偏头看赏马的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绿草上的千军万马……婢女元喜没见过这等场面,白日望草原望了三个时辰不肯回,感叹说,柴桑沈策果然不负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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