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若有钱读书,大约也就不会来宫里做太监了,如长寿那般的毕竟是个例。
    “不认识也不打紧。杂家不过想告诉你们,虽然你们是被杂家挑过来的,但你们并非不可替代。若是你们之中有人表现不好,杂家会将他退回净身房去,重新挑人过来取代他的位置。除非,你们入了这座楼,那在杂家这里的位置,才算真正的不可取代。”长安道。
    众人闻言,都仰头重新打量那座楼。宫里的楼,自然比外边的更精致华丽,但是进去这座楼地位才不可替代的话,显然赋予了这座楼另一重不可言喻的神秘色彩。
    “蹴鞠队,是陛下让杂家负责组建的,但杂家平日里要在甘露殿当差,没工夫看着你们。袁冬,从今日起,这十七人都由你代替杂家督导管理。若有紧急事务,可去甘露殿前找杂家汇报,若无,每月的月半和月末,来此楼中向杂家做一次汇报。”长安道。
    袁冬愣了一下,随即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奴才遵命。”
    这下不曾跟着袁冬出去晨跑的人都有些心里没底起来。
    松果儿眸光复杂地看了眼袁冬,终究没敢将不甘心的情绪表露出来。
    这就是长安这几个月来观察郭晴林学到的用人之道的一点皮毛。她发现郭晴林对手下当差的管理完全就是放养模式,除非有不得不赏的大功劳抑或不得不罚的大过失,否则一般都是有功不赏有过不罚。
    但是,只要有提拔的机会,他肯定会提拔手下表现最好的那个。得到提拔的人知道自己为何得到提拔,也就等于知道了郭晴林喜欢什么样的人,讨厌什么样的人。于是那些原本表现不好的人根本用不着郭晴林自己动手去罚,被提拔的那个人自会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因为被提拔后,独善其身已不是他表现好的方式,管理好受他管理的人,才能算是表现好,才能获得下一次的提拔机会。
    以最省力的方式达到最和谐的管理效果,所以郭晴林才能身兼数职却整天一派悠然地优哉游哉。
    长安觉得这是可取之处,于是便运用到了她的蹴鞠队上,且看效果如何。
    离开鸿池,长安将人带到含章宫鞠室,交给慕容泓指派的蹴鞠教练俞文海,让袁冬负责在训练结束后带众人回长乐宫。
    出了鞠室,她本想回甘露殿的,走着走着,居然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明义殿。
    国子学如今仍设在这里,钟羡与赵合都没来,然而人却不少反多。听闻,有几位世家公子是新加入的。
    这算是世家态度的一个转变么?当初因为根本没将慕容泓放在眼里,又或者,笃定他的帝位坐不长,所以才不让世家子弟进宫读书进而让慕容泓有接近拉拢的机会。
    而如今,慕容泓连封七王,外朝钟慕白的影响越来越大。虽然钟慕白对慕容泓不见得有多恭敬,却也没有明显的反意,加上钟慕白的独子钟羡与慕容泓关系匪浅,让他们觉得局势有些复杂难测了,所以才派自家子弟接近慕容泓一探究竟不成?
    只可惜慕容泓自病体痊愈后,一次也未踏足明义殿。不过想来两天后的上巳节,这些人应该都会受邀陪同慕容泓前去粹园踏春吧。
    次日,丞相府世安苑,赵合将拐杖一扔,在房中踱了几步后,信步走出房门。
    “太好了,三爷能走了!恭喜三爷贺喜三爷。”一旁的丫鬟小厮连声祝贺。
    赵合得意地抬了抬腿,道:“他娘的,还以为这辈子就废在床上了呢。那御医许晋到底有些本事。”
    “照奴婢说这是三爷您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与御医有何关系?”近旁一美艳丫头娇声道。
    赵合伸手就去她脸上刮了一指头,道:“就你会说话。”想起明日上巳节长安答应会带嘉容去粹园见他,他心中一阵激动,吩咐丫鬟道:“快去把爷新做的那两身衣裳都找出来,爷要挑一身最好看的穿上明日去粹园踏春。”
    “依老朽看三爷还是不去为好。”耳边忽突兀地传来一道老头的声音。
    赵合回身,看到正从院门处向他走来的孟槐序时,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
    去年他派人刺杀孟槐序,后来那些刺杀的人回来说因为有人插手刺杀失败了。但孟槐序从那以后再未出现,他还以为这老头被吓跑了呢。没想到过了这么多个月后,他竟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赵合骄横惯了,虽是心中有鬼,仍蹙着眉头一脸不快道:“孟先生,你不过是我爹的一个幕僚而已,管东管西管到我头上,不觉得自己管太宽了?”
    孟槐序袖着双手,扫一眼周围,道:“三爷确定就这样与老朽说话?”
    赵合嘴动了动,不悦地顾左右道:“你们都退下。”
    眼见人都走光了,孟槐序方缓缓道:“去年三爷派人刺杀老朽之事,老朽并未告诉相爷。”
    赵合心头一颤,道:“我不知道孟先生在说什么,我为何要刺杀你?”
    孟槐序冷笑道:“装傻也是要分在什么人面前才能装的,否则便成了真傻。五个月前三爷腿疾未愈,什么事都要假人之手方能去办,莫非你认为要查清那件事于我而言会有什么困难?我不仅知道是你派人刺杀我,还知道,你为何要刺杀我。而这两件事只要有一件被相爷知道了,都足够相爷将你软禁到你成亲为止,你信也不信?”
    赵合大怒,道:“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先插手我的事,我才会对你动手的。”
    “哦?那三爷不妨去让相爷为你主持公道。”孟槐序不咸不淡道。
    赵合语噎。
    过了半晌,他强行压抑住怒气,一甩袖子道:“你到底想怎样?”
    孟槐序道:“若是三爷执意要赴明日的粹园之约,也可以。不过,你需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来作为交换。”
    赵合眸光闪了闪,问:“何事?”
    孟槐序将拢在袖中的手抽出,摊开手掌,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样式古朴得有些笨拙的黄铜戒指。
    他道:“替我将此物带进粹园。”
    第195章 莲溪寺
    上巳节,慕容泓息朝一日。理由是为了赈灾,文武百官都度过了一个十分忙碌且艰难的冬季,是以不妨趁上巳节这天带家人出去好生游玩一番,以作散心。
    大早上,长安在房里裹胸。其实她的胸现在也不算大,可她骨架纤细,个子抽高了,整个人便似一枝瘦弱细长的柳条,哪儿有点凸起醒目得很。
    而且这裹胸必须裹得很紧才成,如若不然,原本的规模加上布条的厚度,只会显得更突兀。
    裹好之后,长安坐在榻沿上大喘气,暗暗祈祷这胸千万别再长大了,如若不然,要裹得看不出来会死人的。
    其实认真想来,女人真的从心底里都喜欢大胸吗?长安觉得至少有一半的女人是因为在意男人的眼光所以才喜欢大胸,至少她上辈子就是这样。上学跑步时她讨厌死自己发育得过早又过好的那对大胸了,长大后才发现原来操场上的确不是它的用武之地,情场上才是。
    但是这辈子,她应该不需要这件撩汉利器了。虽然一个女人一辈子都假扮男人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算是一种失败。但如她这样的出身,在这个社会作为一个女人来生活,其境遇只怕远比现在更糟。别的不说,若是几个地痞无赖摁住了她,她还能翻天不成。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即便遭遇了这种不幸,她也很可能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或者没有地方为自己讨回公道,这种彻底的绝望,还是真正致命的。
    这样想来,这辈子能遇见慕容泓,还真是踩了狗屎一般的幸运。
    她歇了一会儿后,伸手拿榻沿上的干净衣裳,却从衣裳里掉出一块帕子。她捡起一看,是慕容泓帮她包腕子的那块帕子。丝绸质地,又是纯白的,血渍干在上面后没能洗干净,不可能还给他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还是待会儿带出去扔掉好了。
    长安穿好衣服戴好帽子,衣襟袖子全都抚平了,确定自己仪表整齐,这才将那块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准备开门出去。
    手堪堪搭上门闩,她却又停了下来。
    从袖中摸出那块帕子,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它。
    真的是纯白的一块帕子,只在一角用金线绣了一条优美舒展的线条,没有爪子没有犄角,但依然看得出是龙的形状。
    她摸了摸那条写意的小金龙,脑中忽闪过那日慕容泓在那片绿意泛滥成海的林间为她包扎伤口的模样。初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星星点点地洒在他瓷白的脸上,那长长的低垂的睫毛在光斑中泛起五彩迷离的光泽,映得他整张脸镶金嵌玉般的华丽……
    不知为何,一想起这一幕长安的心跳便会加快。她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回身走到立柜前拉开抽屉将手帕往里一丢,心道:有金线呢,蚊子腿再瘦也是肉啊!
    关上抽屉,生怕方才那个理由还不够她说服自己一般,她又想:待将来后妃入宫,就说这块帕子是陛下包过伤口的帕子,说不定还能卖上一大笔钱。
    这样想着,她心里总算舒坦了,开门出去,锁好门后一回身,看到不远处郭晴林也正出门。
    他与刘汾不同,他懂得偷懒。以前刘汾总是一大早起来带着宫女太监去甘露殿伺候慕容泓起床洗漱。郭晴林不这样,他直接安排在内殿守夜的太监负责早上慕容泓的洗漱事宜。至于他自己,只要在慕容泓走出甘露殿时,能准时在殿外候着就成了。
    今日慕容泓不用早朝,是以大家都起得晚些。
    既然撞见了,长安只能过去行礼。开春后衣衫穿得薄了,郭晴林身上那股丹参川穹膏的味道愈发清晰。宫中规矩,为了避免引起主人不适,奴才身上是不能有味道的。这郭晴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会这股味道历久不散?总不可能身上天天都带伤吧?莫非是用得多了腌入味了?
    “长安,你今年多大了?”长安正跟着郭晴林一边往甘露殿的方向走一边胡思乱想,旁边的郭晴林却突然问道。
    “回郭公公,奴才今年十六。”长安道。
    “果然是一代胜过一代啊,记得杂家十六那年才刚刚入宫,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哪及安公公这般千伶百俐深得圣宠。”郭晴林悠悠道。
    长安摸不准他什么意思,遂讪笑道:“奴才这叫笨鸟先飞,您这叫后来居上,自然是您更胜一筹。”
    郭晴林看他一眼,这奴才个性太过鲜明,在接触之时往往就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长相。但细细看来,这奴才的长相与他的个性还真是相配,都是表面柔顺内藏桀骜,不好调教的那种。
    不好调教的猎物,总归是比那些容易调教的猎物更能激起捕猎者的兴趣。
    “听说刘汾是你的干爹,在你之前,他在宫中这么多年可从未收过干儿子。”郭晴林忽换了话题。
    长安叹气道:“大约奴才命里真的带煞,克亲生父母不说,连这干的也克。从今以后,奴才可再不敢随便与人攀亲了。”
    话题还未展开,这奴才便已将此话题终结,果然是个极聪明的。郭晴林暗忖。
    “即便不是亲生的,好歹也父子一场,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郭晴林抛出诱饵。
    长安心中咯噔一声,一脸迷惑地看着郭晴林问:“太后不是说他是上吊自尽的么?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郭晴林风流毓秀地弯起唇角。光看他的皮相和做派,这哪是个太监?分明是哪个富贵人家的浪荡公子。
    “今晚来滴翠阁,我告诉你。”他倾过身低声道。
    长安:“……”这变态是要开始对她下手的意思?
    “入夜之后长信宫应当也有宫禁吧,奴才如何进得去?”长安眨眨眼道。
    “安公公果然耳聪目明,这么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阁楼,杂家随口一提,安公公便知是在长信宫。”郭晴林直起身子,看着长安笑得意味不明。
    长安面色不变,只道:“奴才知道长乐宫并无滴翠阁,郭公公向来行事妥当滴水不漏,自然也不会夤夜将奴才约至不知名的荒僻之处,故而奴才猜测这滴翠阁是在长信宫而已。”
    郭晴林眼波一转,问:“那你来,还是不来?”
    长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道:“既然郭公公相邀,奴才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郭晴林指尖挑起一块令牌,乌木质地,边缘雕刻有精致的花纹,正面刻着一个“西”字。
    “拿着这块令牌,进了长信宫,自有人带你来见我。”
    长安伸手接过那枚令牌,想起长禄,心中顿时冒出一股亲眼见证历史重演的混杂着心酸的滑稽感,面上却分毫不显,低眉顺目道:“奴才遵命。”
    两人来到甘露殿前,忽一太监上来对郭晴林禀报道:“郭公公,长禄的家人到京了,先正安排他在莲溪寺中等着。”
    郭晴林正欲说话,长安抢先道:“郭公公,您待会儿还要陪同陛下去粹园,不如此事就交给奴才去办吧,正好长禄留下的银两也还在奴才那儿呢。”
    “既然你愿意,那就由你去办吧。”郭晴林无可无不可道。
    两人当下进了甘露殿,郭晴林将指派长安去莲溪寺处理长禄后事一事禀报了慕容泓,慕容泓未作反对。长安溜到内殿从床榻下拖出箱子,从箱中取了张一千两的银票,想了想对于穷困之家,横财无异于横祸,于是又将银票放下,拿了张五百两的出来。
    长禄没什么遗物,外头的东西也带不进宫里来,长安便只拿了这五百两银票去了皇宫后头的莲溪寺。
    从拱宸门出去,步行不过两刻时间就到了莲溪寺前。
    长安原以为这莲溪寺就是一座和尚庙,谁知到了才知,这寺里居然全是女尼。
    在寺里的客舍里面,长安见到长禄的二哥,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一个年轻人。按年龄推算,今年他应该还不满二十,或因劳苦之故,看上去似乎有二十五六了。
    长安进房的时候,就看到他表情木讷,或者说是麻木地坐在椅子上,察觉有人进来,也不过从坐着变成站着而已,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整个人透出一股绝望过后心如死灰般的气息。
    长安看着他破得露出三根脚趾的布鞋,道:“这一路过来吃了很多苦吧,大哥为何没来?”话刚出口便后悔了,隔了这么几个月才来到盛京,又是这副模样,八成是没有盘缠一边赶路一边讨饭过来的。这种情况下,又何必多一个人一起受苦呢?
    “大哥去年七月里就病死了。你、你是……”长禄的二哥嗫嚅着开口。
    “我是与二宝一起当过差的。”乍闻王家大哥也已病死,长安心中有一瞬悲惘。所以说没体验过亲情有没体验过亲情的好处,至少不必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王家二哥眼中泛起泪花,问:“二宝他、他是怎么……”
    “也是病死的。”长安接话道。
    王家二哥抽泣着抬起袖子来擦眼睛。
    “既然来了寺里,就去拜下菩萨吧。”长安侧过身,“二宝的骨灰已经派人去取了,应该待会儿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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