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衡笑道:“你且莫问这华胜是从哪儿来的,只说你喜不喜欢?”
    尹蕙看着华胜,道:“这样的首饰,天下又有几个女子会不喜欢?只是……二哥,小妹我自认只是中人之姿,此番进宫,并未抱什么非分之想。若是二哥特意耗巨资为我置办首饰,我只怕会辜负了二哥一番期望。”
    “小妹何必妄自菲薄,这天下间男子娶妻,也不单看一张脸。若是万一真选不上,也无妨,就当二哥送你的嫁妆。”尹衡道。
    “二哥若不说这华胜是如何得来的,小妹于心不安。”尹蕙看着尹衡道。
    “总归不是偷的抢的,你光问作甚?”尹衡道。
    尹蕙将华胜递还给他。
    尹衡无奈,只得道:“好好好,我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我,可不能告诉咱爹。”
    尹蕙道:“那我得看到底是何事。”
    尹衡瞧着左右无人,遂对她附耳道:“我有个同窗,素日里与我关系较好,他家中巨富,田地商铺颇多。秋闱过后,他对我说他考得不好,此番必定名落孙山,又料定我必然中举,于是想将他家的田地商铺记一部分在我名下。我想着秋闱还未放榜,而且若私自答应此事,到时候被爹知道了,恐怕少不得一顿责罚,就没答应他。昨日他请我喝酒,席间送我此物,想必是听到风声知道我家中有妹妹要进宫参选。我见此物委实精致,你若戴上定然好看,就没推拒。”
    “原来如此。可是,他为何要将他家的田地商铺记在你名下呢?”尹蕙问。
    尹衡道:“傻妹妹,举人是可以不必交田税与商铺税的,若我得中桂榜,他家的田地商铺记在我名下,那每年省下的银子岂止这么一点?”
    “可是……”
    “小妹,我知道你觉得这样不妥当,我原先也觉着不妥当,可是旁人都在这么做。你别管了,好生准备你的选秀去。若是你能中选,为兄我也榜上有名,咱们尹家富贵的日子在后头呢。”尹衡道。
    这时院落里传来脚步声,想必他爹要准备上朝,下人起来劳作了。兄妹二人便没再多说,尹衡转身离开,尹蕙回到屋中。
    将那枚精致绝伦的华胜小心翼翼地戴上发髻,尹蕙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自己瞬间便容光焕发起来。
    她轻轻抿起唇角,这样的首饰,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呢?
    听爹所言,陛下目力过人,他、他会注意到这枚应景的菊花华胜吗?会注意到戴着这枚华胜的她吗?若是能得他一顾,或是与他说句话……尹蕙一时间面泛桃花心如擂鼓,忙用手按着胸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道:果然人拥有得越多,欲望便也会随之变多。在得到这枚华胜之前,她只想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就满足了,而有了这枚华胜之后,居然也异想天开地希望能被他注意到了。
    他是天子,什么样的富贵没见过,目光岂会为这一枚小小的华胜而停留?不计是美貌还是家世,她都是逊于旁人的,理应时刻摆正自己的位置才是,这样才不致为自己招祸,也……不致让自己太过失望。
    长乐宫甘露殿,长安站在一旁看着宫人们给慕容泓穿戴。今日虽然要去华锦苑选妃,但还是要上朝的,散朝后再去华锦苑。
    看着镜中那眉目如画容颜如玉,却又因为龙袍加身而平添几分雍容贵气的少年,长安暗想:若是进宫参选的女子不曾心有所属,十有八九会为他所吸引吧。毕竟如她这般活过两辈子、见多识广的老司机都觉得他相貌不俗,那些恪守封建礼教不与男子接触的深闺小姐更应为之惊艳才是。
    但愿今天除了名单上的那些女子,还能选到一两位与他没有利益冲突,又能真心待他的姑娘。无论如何,若他有机会过得更好,她自然希望他能过得更好。
    “回去好生收拾干净,一股子蟹味!”长安正神游太虚,慕容泓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路过她身边时低声说了句。
    长安:“……”既然这么讨厌蟹味,你昨晚贱兮兮地赏我蟹做什么?
    腹诽完毕,见慕容泓快要走出甘露殿了,她忙拖长了音调道:“是。恭送陛下!”
    辰时初,各位参选女子均已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长信宫东侧的华锦苑。只因是初次选妃,又在国丧期,慕容泓一开始就言明了将范围限定在秩俸六百石往上的官宦人家,不准扰民。故而此番来参加遴选的几乎全是公侯世族及达官贵戚家的小姐,并没有民间女子,然而纵然如此,一开始的参选人数依然达数百位之巨。通过前面几轮体检,筛除了身体上有缺陷的,容貌不够赏心悦目的以及疑似不是处子的,最终还剩两百多位参选者。
    尹蕙在丽正门前正好碰到她的闺中好友,太乐令之女裴滢,碍着规矩两人不曾说话,排着队一前一后入了宫。待到了华锦苑,见宫人不再看着她们,她们这才聚到一处。
    “尹姐姐,这么多人可巧叫我看到你了,如若不然,还真不知如何是好。”裴滢比尹蕙小两岁,性情也较尹蕙天真,一得了自由便握着尹蕙的手道。
    尹蕙其实心中也有些紧张,这华锦苑秋景殊丽,枫红菊黄,当真如锦缎一般,然而比之更华丽养眼的,还是三三两两点缀其间的衣香鬓影。
    她父亲与裴滢的父亲都是六百石的官职,她们的家世在一众贵女中是垫底的,想到这一点难免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然她还是安慰裴滢道:“别紧张,待会儿自有宫人来安排我们,我们只依言行事便可。”
    她这一转过脸来,裴滢才注意到她发髻上的华胜,当即一声惊呼:“呀!”
    近处有几位小姐听得她的惊呼向这边投来探究的目光。
    裴滢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捂了嘴,和尹蕙走到不远处的一株枫树下。
    “尹姐姐,你头上这枚华胜真好看,我在汇芳斋看到过,要三百多两银子呢,尹伯母可真舍得为你花银子。你看我娘,就给我买了这对珍珠流苏的耳坠,花了五十几两银子还肉疼了好几天。”裴滢小声道。
    尹蕙乍闻这华胜要三百多两银子也是吓了一跳,那可相当于她父亲半年多的俸禄了。这话也不好接,她只得避重就轻道:“你这对珍珠耳坠也很好看啊,正好你皮肤白,衬着更是肤若凝脂了。”
    裴滢笑道:“尹姐姐又拿我打趣了,我再白,能有你白吗?”
    两人低声说笑着继续赏花,当两人在一座假山旁赏看一丛品相极佳的粉菊时,迎面来了五六位少女。
    尹蕙见她们妆扮华贵,一看便知与她和裴滢不是一个层次的,于是忙拉了裴滢站在道旁给几人让路。
    然而那几位少女走到她们面前,居然停了下来。
    “这位小姐贵姓啊?”
    耳边传来询问声,尹蕙略略抬眸,才发现一名身着粉裙的女子正与自己说话,而她身边站着一位容貌美丽气质高雅的少女,那少女如云的发髻上,赫然插着一枚与她一模一样的华胜。
    第280章 出头
    华锦苑抱香亭,郑新眉好奇地看着坐在她身边的张竞华,低声问:“怎么了?哭过啊?”
    张竞华收回投注在亭下菊花上的目光,勉强一笑,道:“哪有?不过前几日受了凉,人有点不舒服罢了。”
    “扯谎,着个凉能让眼睛都肿了?瞧瞧这眼圈儿还红着呢。我掐指一算,你府里也没什么人能在这当口给你委屈受,说吧,到底发生何事了?”张郑两家世代交好,这郑新眉与张竞华年龄相仿,自幼相识,几乎可说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不比一般,故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然而,再好的朋友,都是无法让张竞华将此刻的心事说出口的。她都来参加选秀了,心中却还记挂着另一个男子,这样不知羞耻的话,对谁能说得出口呢?
    “真的没事。”张竞华努力想岔开话题,一抬头却看到坐在对面的赵宣宜正看着亭外某处,表情似笑非笑的。
    张竞华与郑新眉两个是世家之后,赵宣宜则是丞相之女,三人在宴会上相识,也算一见如故,故而今日进宫后便聚在一处了。
    “博雅,你看什么呢?”张竞华见她表情奇异,问道。
    赵宣宜向亭外抬了抬下颌,浅浅一笑,道:“看戏。”
    张竞华与郑新眉两人闻言,便也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假山旁,尹蕙见那美貌少女发上有一枚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华胜,少女身边那粉裙女子不自报家门,却先问她的姓氏,便知来者不善。但此情此景下,除了老实回答之外,似乎也没有旁的出路可走。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们这些官员家眷,也是如此。
    “我姓尹。”她低声答道。
    “原来是尹小姐。今日在这宫中遇见,也算是缘分,我呢,想对你提一句忠告。这华贵精致的首饰确实招人喜欢,但也得身份配得上的人戴着才好看。若是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抵不上那一件首饰的价值,那样的人戴着那样的首饰是不会让人觉着惊艳的,只会让人觉着……那件首饰怕是偷来的吧。”粉裙女子话音一落,身边几位少女全都自以为矜持地掩口而笑。
    而戴着与尹蕙同样华胜的周信芳闻言,表情愈发高人一等起来。
    粉裙女子故意贬低尹蕙,却不想正好戳中尹蕙的痛脚。
    这枚华胜原本来历就不光明,如今被人当众戳破,尹蕙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窘迫得几乎要烧起来,然而一颗心却又冰冰凉的似沉在冬天的湖底。
    一旁的裴滢虽然也为尹蕙感到气愤,但她素来胆小,并不敢为尹蕙出头,只暗地里扯了扯尹蕙的袖子,想将她拉走。
    尹蕙站着不动,待情绪稍稍平复一些之后,便抬头看着那粉裙少女道:“多谢你的忠告,我受教了。”说着,抬手拔下那枚华胜,正想收起来,冷不防身旁传来一道女声。
    “妹妹这枚华胜真好看,既然妹妹不想戴了,借姐姐我戴上片刻如何?”
    众人闻言扭头一瞧,来人一身浅紫色大袖襦裙,鹅蛋脸,眉目英秀,身量虽不高,然身姿较之寻常女子却格外笔直挺拔,不是陶行妹又是谁?
    她也不看周信芳一行人,见尹蕙看着她发愣,兀自一笑,自发上拔下一支蝴蝶纹红珊瑚花卉金钗,道:“我与你换。”
    尹蕙看她那金钗上蝴蝶的蝶须和翅膀上的纹路都是用极细的金丝绞成,栩栩如生,而那红珊瑚晶莹剔透如玉一般,指面大小的珊瑚竟然雕出五朵形态各异的牡丹花,还用宝石作蕊,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她忙推拒道:“不……”
    陶行妹岂是容得人磨磨唧唧的性子,当下不由分说将金钗往尹蕙髻上一插,拿过她手里的华胜往自己髻上一戴,回身看着周信芳道:“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今日你若能让我陶行妹摘下这枚华胜,才算真正有能耐!”
    若说原先还没多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如今被陶行妹这大嗓门一闹,附近的贵女们几乎都向假山这边投来了目光。
    陶行妹将门虎女名声在外,又有太尉府做靠山,那烈火冰河般的性子素日聚会中众贵女也不是没见识过,寻常哪敢与她对上?如今见她故意与自己杠上,周信芳的面色一时变得极为难看。
    “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威风八面能说会道得很,现在一个个都哑巴啦?想要首饰不与别人重样,你把汇芳斋买下来不就得了?拦着不让别人戴,什么德性!这还没中选,就摆出娘娘的谱儿了?”陶行妹今天见这么多女子要与她抢泓哥哥,心中正憋着股气呢,说话更是不留情面。
    “谁不让她戴了,是她自己摘下来的,我何尝说过不让她戴的话?”那粉裙女子见陶行妹话越说越难听,若由着她说,今日只怕要颜面扫尽,于是硬着头皮开口辩解道。
    陶行妹上前两步,那女子气弱之下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撞到后面的周信芳了,才停了下来,外强中干道:“你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在宫中动手打人?”
    “你让开,她是冲我来的。”周信芳将那粉裙女子拨至一旁,直面陶行妹,微微抬起下颌,问:“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就是看你不顺眼,想将你的发髻扯乱。不知道在临选之前,你还来不来得及重梳一个呢?”陶行妹道。
    周信芳面色一变,道:“你敢?”
    陶行妹撸袖子:“试试?”
    周信芳可不敢让她试,若真被她毁了仪容,可没有第二次进宫参选的机会了,她当即道:“不与你一般见识!”言讫带着人转身便走。
    陶行妹面露鄙夷地冷哼一声,也转身大步离开,留下尹蕙与裴滢两人木呆呆地站在道旁发愣。
    少时,尹蕙一摸发上的金钗,瞬间回神,忙将金钗拔下来,转身去追陶行妹。
    抱香亭内,郑新眉与张竞华回过头来,郑新眉悠悠道:“一个背后是大司农,一个背后是太尉,这两人要是都入了宫,以后这后宫可热闹了。”
    这时一名小太监奉了香茶上来,郑新眉颇为新奇,问:“大家都没茶喝,怎么独咱们有茶喝?难不成因为咱们有地方坐?”
    那小太监甚是乖觉道:“奴才是奉汪海汪公公的令来给各位小姐上茶的,汪公公还让奴才替他问各位小姐好。”
    “汪公公?”郑新眉拿眼去看张竞华和赵宣宜,然而两人的表情都表示并不认识这号人物。郑新眉思及三人的家世,便只当是宫中哪个趋炎附势的太监想要趁机巴结她们,遂也没多想,赏了小太监一锭银子便打发他下去了。
    另一边,慕容泓下了朝,先到长信宫见过太后,随后太后与皇帝的仪仗队便浩浩荡荡地往华锦苑这边来了。
    尹蕙追上陶行妹,将金钗递还给她,半是感激半是局促道:“陶姑娘,适才谢谢你帮我解围。”她与陶行妹不是一个社交圈子的,以前不曾见过面。
    陶行妹回身看着她递来的金钗,问:“怎么了?不喜欢?”
    尹蕙忙道:“不是。只是,虽然陶姑娘这支金钗更为精致漂亮,然而那枚华胜却是我二哥所赠,若是轻易与人交换,未免辜负了我二哥一番心意。”
    “原来如此。”陶行妹素来对这些金银首饰不太在意,见她这般说,便将华胜从髻上拔下还给她,道“既是你二哥相赠,你便好生戴着吧,周信芳断不敢再为难你的。”
    尹蕙接过华胜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些感激的话,不远处忽一阵骚动,隐约只听见人说“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陶行妹一听,再没心思应酬尹蕙与裴滢两个,转身大步往人群骚动处走去。
    裴滢轻扯了扯尹蕙的袖子,悄声道:“尹姐姐,我们也去瞧瞧吧。”
    尹蕙心口砰砰跳着,手忙脚乱地将华胜插上发髻,道:“好。”
    两人看清了众人张望的方向,也不敢去与她们挤,便寻了个稍远些被枫树遮挡的角落,在树下站定,拨开枝叶踮着脚尖向众人张望之处看去。
    华锦苑的院门处长龙般涌进来两队仪仗,令人目不暇接的人流中,有一人最为醒目。
    那人头戴金冠,身穿一袭黑色龙袍,肤色白皙如玉,距离太远看不清容貌,然那身影便给人一种风华绝代之感。
    “看不清呢,啊,脚好酸。”裴滢在一旁小声咕哝着矮了下去。
    尹蕙经她提醒,才发现踮脚的时间太长,果然酸得很。她看着那仪仗队在离院门不远处的华轩前停下,穿黑色龙袍的男子与他身边那位盛装妇人带着十几个人进了华轩,这才矮下脚来,道:“是看不清。”
    “不过陛下一定生得好看。”裴滢道。
    “何以见得?”尹蕙想着方才看到的身影,暗思陛下一定不胖,那身形,瘦长瘦长的。
    “那穿黑色龙袍的应当就是陛下吧,你没瞧见他的皮肤有多白,在阳光下白得反光。这同样的眉眼,皮肤白的,也能比皮肤黑的那个美上三分,这就叫一白遮三丑。”裴滢一脸向往道。
    尹蕙含蓄地笑了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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