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起身,吩咐张兴好生看顾陶行妹,又令张让留了两个机灵的太监下来,便又回长乐宫去了。
    一行走到于飞桥上了,张让才紧追两步,期期艾艾地唤:“陛下。”
    “何事?”熬到此刻慕容泓已经十分困乏,后苑的污糟事也令他十分厌烦,是以语气不善。
    张让便有些后悔开口,但既然开了口,陛下也问他何事了,又不能不说,于是道:“傍晚那会儿奴才奉陛下的旨去仁明殿东配殿传安公公回长乐宫时,安公公正与陶婕妤坐在一张桌上,面前也放着酒杯,若是酒有问题,那……”
    慕容泓霍然停步回身,夜色深重让人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听他语气短促惊怒:“何不早说!”
    张让惊了一跳,刚想下跪请罪,慕容泓却又转身走了,这回倒是健步如飞,后头一溜太监都得小跑跟着。
    就这般来到东寓所,慕容泓已是有些控制不住喘息,看到这么晚了长安房里居然还亮着灯,心中又是不安,遂令张让上去叫门。
    张让扣了几下门,又叫唤几声,房内却毫无动静,慕容泓急了,对褚翔道:“把门撞开。”
    褚翔上前一脚将门踹开,慕容泓进到屋内一看,心胆俱裂。
    屋里一股呕吐过后的酸腐气味,而长安却趴伏在离门不到五尺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褚翔想上前查看长安的情况,却被慕容泓一把推开,两眼发懵地看着慕容泓亲自过去把长安翻过来,探了探鼻息,然后居然就这样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褚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叫道:“陛下!”
    “速传御医许晋进宫!”慕容泓没理他,抱着长安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
    张让忙应了,然后一拂尘抽在张着嘴傻呆呆站在原地的长福背上,低斥:“发什么愣?还不快跟上!”
    长福如梦初醒,左脚绊右脚地跟了上去。
    “陛下,您是万金之躯,怎可抱着一名奴才,还是让属下代劳吧。”
    “陛下,这不成体统,真的不成体统啊。”
    “陛下,您要将这奴才抱哪儿去?甘露殿?路可远着呢,还是让……”
    “闭嘴!”褚翔一直追在慕容泓后头叽叽歪歪,慕容泓原本抱长安就抱得费力,全凭一口气撑着,再被他这样一念叨,顿时怒气飙升。
    褚翔听他语气像是真的怒了,忙闭上嘴不敢造次,只提着灯笼跟在旁边小心提防他跌倒。
    待慕容泓终于把长安从东寓所抱到甘露殿放置在内殿的软榻上后,自己出的汗已经把衣裳都浸透了一半,两条腿和一双胳膊更是酸软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他累得坐在长安旁边不想动弹,就由着长福打了水将他的脸和脖颈擦了擦。
    闲杂人等都被他赶出殿外,许晋足过了一个时辰才赶到宫里,好在这毒原本就不烈,陶行妹喝了那么多酒不过吐了血,长安喝了几杯,连血都没吐,就把晚饭吐了出来而已。
    不过这也足够让慕容泓后怕的了,如果毒性烈呢?如果张让没说呢?她一个人住在东寓所,出了事都没人知道。
    他知道以她的定力察觉自己中毒绝不可能不自救,呕吐的秽物在床边上,可见毒发时她在床上,那么从床到门那么短的距离,她为何没能打开那扇求生的门?
    因为她已上床,要起来,总得先把一切女子特征都遮掩了,方能出门求救。而这一耽搁,耽搁的不仅是时间,更是生机。
    她不是第一受伤中毒,但这次的事让他格外自责和后悔。
    仁明殿那边还在研究毒物配置解药,许晋就先熬了点清热解毒的药汤给长安喂了下去。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寅时,一夜未睡的慕容泓去浴房擦洗一下换了龙袍准备去上朝,将长福和许晋留下看顾长安。
    长安到辰时初才醒,恰钟离章也配出了解药,长安自觉没什么大碍,就让许晋回太医院去休息。
    许晋走后,她问一旁的长福:“我怎么会在这儿?”
    长福今日看她的眼神颇有内涵,他将昨夜发生的事跟她细细讲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慕容泓亲自将她从东寓所抱到甘露殿这件事。
    长安瞧着他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安哥你就放心吧”的表情,十分无语。
    “安哥,你真的没有大碍了么?昨晚陛下守了你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你可不能再出事了啊。”长福有些忧心道。
    长安翻个白眼,道:“多余,这不有你在么。”
    下朝回来的慕容泓刚走到内殿门口就听见这么一句,差点没气个倒仰,遂将张让等人留在殿外,又进来将长福也赶出去,然后站在榻边上看着长安。她的面色尚有些苍白,但一双眸子却黑亮黑亮的精气神十足,显见的确是没有大碍了。
    “听闻昨夜陛下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奴才从东寓所一直抱到甘露殿……”长安故意拖长了尾音,然后瞄一眼他的手,话锋陡然一转“陛下的一双胳膊还能动么?”
    慕容泓将胳膊背到身后,做负手模样,不管心里是何感想嘴上却不肯服输:“朕好得很,倒是你,一向是那打雁的,此番怎倒被雁啄了眼?莫不是与朕吵架后不但笑面儿变少了,连警惕性都降低了?”
    “你可拉倒吧,若不是怕被我察觉,他们会在酒里下这么温和的药?你的三妹早就救不回来了。”长安也知自己这回的确是疏于防范了,但嘴上是绝不会承认的。
    “什么朕的三妹,朕从来只有兄长绝无弟妹。”
    “正经的妾室撇得这般清,那陛下昨夜众目睽睽纡尊降贵,又为哪般呐?”
    “朕一开始就不该遮掩,反正你都已经这般招人恨了,又何妨让人再多恨一些?”
    “奴才倒是不介意被谁恨,奴才不过担心有人逞强,今日怕是没手批阅奏折了。”
    “朕说了朕好得很,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就这般三病五灾的,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先鹤发鸡皮老态龙钟,咳嗽吐痰喷嚏漏尿!”慕容泓恼羞成怒。
    长安见他到现在还将这话记得这般清楚,显然是已成心结,忍不住笑得浑身发抖。
    慕容泓见她笑起来先是一愣,回想一番觉得两人这般拌嘴的确可笑,便也笑了起来。
    刚笑到一半,张让在外头道:“陛下,安公公的药熬好了,现在可端进来吗?”
    长安立即止住笑道:“劳烦陛下。”
    慕容泓倒是没什么抗拒心理,扬声道:“进来吧。”
    张让亲自端着托盘进来,慕容泓又道:“放在桌上便可。”
    张让退出去后,慕容泓过去拿起药碗,这才发现上了长安的当,他的胳膊的确还未恢复,手拿着药碗抖个不住,如何能喂她喝药?
    长安眼尖,一早瞄见了,故意曼声道:“呀,陛下,你怎么在发抖呀?这天儿也不冷了啊。”
    慕容泓被她气得磨牙,却又忽然发现今早离开前还如阴云般笼罩在他心头的各种负面情绪居然在与她的斗嘴中不知不觉散了个干净。
    他略一沉眸,索性放下捏不住的汤匙,抖着手端着药碗来到软榻边上坐下,看着长安微微一笑,道:“就算再怎么抖,朕也能将这碗药给你喂下去。”
    长安促狭的笑容一僵,慕容泓却不给她反应时间,一手端药一手捏住她下巴,自己喝了一大口药就俯下身去堵住了她的嘴。
    长安瞪眼:喂喂喂,这一点不好玩,反而有点恶心好么?
    好容易咽下他哺来的那口药,长安皱着眉道:“好了好了,我自己喝。”
    “那可不成,先前可是你自己要朕喂你的。”慕容泓拒绝。
    长安讪笑:“我哪知道陛下心思奇巧至此啊,这药这般难喝,就不必连累陛下跟着一起受苦了吧。”
    “朕习惯了,不觉得苦。”慕容泓说着,又将药碗递到唇边。
    长安急了:“你若再这样喂我,那下次你生病我可也这样喂你了。”
    慕容泓斜睨她一眼,道:“说好了,你可不许赖。”
    长安呆滞:“……”那个挑剔龟毛的慕容泓呢?哪去了?
    第496章 依赖
    慕容泓死鸭子嘴再硬,一上午到底还是没能批上奏折,别说提笔了,连拿奏折手都抖个不住。
    偏生在一旁躺着休息的某人无聊得很,又记恨刚才被他嘴对嘴地喂药,虽然他也没有趁机占什么便宜,但她心里还是不爽,于是悠悠道:“陛下,此番这苦肉计使得拙劣。”
    慕容泓立即反弹:“谁使苦肉计了?”他怎么知道勉强把人抱回来之后胳膊会酸软至此,还留下手抖的毛病?
    “那便是没有常识。这下可糟了,以陛下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手不抖个一两个月怕是好不了,陛下的奏折可怎么办呀?”长安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慕容泓被她没心肝的模样气得够呛,同时心中又有些忧虑,若真要抖上一两个月,确实耽误事,怎么办呢?
    他强自撑着又看了几本奏折,然后唤张让进来,让他派人去太医院传许晋过来给长安诊脉。
    长安叫:“陛下,奴才好得很,不必麻烦许御医来回跑。”
    慕容泓理都不理她。
    许晋过来给长安诊脉时,慕容泓起身出去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么?”许晋诊完脉,见长安除了身子虚了些并无哪里不妥,遂问。
    长安憋着笑:“我没哪里不舒服,倒是陛下有些不舒服,你待会儿出去给他好好看看。”
    许晋应了,背着药箱来到殿外,不见陛下,出了甘露殿才被站在廊下的慕容泓给叫住。
    “你看朕这手缘何一直抖个不住?”慕容泓绷着脸问许晋。
    许晋告罪后,过来给他诊了诊脉,问:“陛下这双手最近是否用力过度?”
    慕容泓迟疑地一点头。
    许晋道:“那便无甚大碍了,待微臣给陛下将筋骨揉开了,很快便能好的。”
    “很快?是有多快?”慕容泓问。
    许晋道:“如无意外,今晚或者明日便会大有改善。”
    “若不揉呢?”
    “揉只是好得快些,不揉的话,过两天症状也会缓解。”
    慕容泓:“……”
    咬着牙让许晋揉好了胳膊,慕容泓垂着软如面条的两条胳膊回了内殿,别说,软归软,再拿起奏折,那手抖的程度明显减轻了些许。
    长安都瞧在眼里,见他不吱声,她自然也不会去拆穿他。
    两人一个看奏折一个看书,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慕容泓令人将午膳布在内殿,又将人全都遣出去。
    按医嘱长安这两天只能吃些清淡易克化的,所以午饭就是一碗排毒药膳——黄芪苏麻粥。
    她抬眼看看慕容泓那边,发现他的午膳居然也是一碗粥。
    长安觉着慕容泓这家伙心思敏感起来也挺有趣的,难道他以为不能吃饭的她看他吃些饭菜还能嘴馋不成?又抑或因为手抖拿不成筷子,便干脆与她一样喝粥了,可是那汤匙他也拿不稳好么?
    她低下眸一声不吭地喝自己的粥,不去看对面抖啊抖的某人。
    待她吃得差不多时,慕容泓从她对面转移到她身边。
    长安瞥他一眼。
    慕容泓:“你喂朕。”
    这么大个人说出这三个字脸不红气不喘的,长安除了佩服也无话可说。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匙看起来并不怎么美味的粥递到他唇边,他乖乖张嘴吃下去,这情景不由让她想到以前为了哄他吃一碗粥累死累活的光景,暗忖像他这样的男人也许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被调教成功的可能,欠缺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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