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之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慢声道:“江姑娘,尚书大人……他知道您来这里吗?”
    江雪晴看着他,目光清澈如水,只是那水却是极寒之地的:“当然不知道。父亲顾虑的太多,江家、他的前程……而我就不同了,我只想给我姐姐要一个公道。”
    秦衍之叹了口气,开口:“江姑娘——”
    江雪晴淡淡打断他:“今日想见大人的,并不是我。”
    秦衍之一愣。
    江雪晴用手撩起珠帘,唤道:“喜冬,你出来。”
    *
    平南王府。
    今日难得没下雨也没太阳,灰蒙蒙的天,晋阳郡主叫人在园子里摆了瓜果小食,一边吃婢女剥好的水果,一边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对着树桩子丢飞镖。
    消磨了大半天的光阴,有名小厮走了过来,将一封信递给碧清:“南边家里来的信,给郡主的。”
    碧清点点头,叫他下去。
    晋阳郡主‘嗖’的射出一支飞镖,问道:“信里写什么了?”转过头,对着另一名小厮道:“拿飞刀过来,扔着过瘾。”
    那名小厮忙道:“是。”
    如此,人走的差不多了,碧清答道:“回郡主,是世子爷的信,说是前段时间战事吃紧,走不开身,只得在封地祭奠先帝,如今战事稍停,王爷会带他尽快赶到帝都,朝拜新帝。”
    晋阳郡主吐出几粒西瓜子,喜道:“来的好!皇上登基是大好的事情,那个才几岁的小毛孩子,怎能当皇帝——”
    碧清赶紧出声:“郡主!”
    晋阳郡主哼了声,满不在乎:“我偏要说,凭什么这么多年七殿下苦守北境,那小屁孩子坐享其成?”说罢,又叹一口气:“可他称帝后,我想见他就难了,太后不召见我,他也不理我,我正在愁怎么找理由进宫呢——这下好了,爹和三哥来了,他们总能带我去的!”
    碧清笑着颔首,又想起什么,感叹道:“这一会儿的功夫,王爷就变成皇上了……”
    晋阳郡主挑眉一笑:“那又怎样?他是王爷,我就当王妃,他是皇上,我当然就要当皇后!”
    碧清见周围没人,笑道:“郡主身份尊贵,和皇上是自幼的情分,皇上和咱们老王爷又交好,只要让王爷替您开这个口,哪儿有不成的?”
    晋阳郡主嗤笑:“你呀,凡事别总想着靠别人,这怎么能行?靠自己才是真本事!别当我不晓得,这先帝才刚入土呢,多少人开始打皇上的主意啦?家中有适龄女孩儿的,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法子送进宫,我知道她们想干什么。”
    碧清问道:“什么?”
    晋阳郡主冷笑:“先帝刚去,皇上不至于立刻选秀,如果能把自家闺女孙女送到太后身边,趁这一年半载的培养出感情,以后可不就方便了。”
    碧清道:“这也不是容易的。太后娘娘——”
    晋阳郡主长叹口气,有些烦躁:“太后娘娘耳根子软极了,又是菩萨心肠神仙的好性子,说动她一点儿都不难。”
    碧清心想也是,沉思一会,又道:“皇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眼的。”
    晋阳郡主转过头,目光如飞刀射向她:“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说我入不了他的眼睛吗!”
    碧清连连叫苦,跪了下来:“郡主,天地良心,奴婢怎会这样想!”
    晋阳郡主看也不看她,一手支着头思索:“江晚晴刚去,他没心情见我,也是情有可原……唉,你说——”她抬了抬手,叫碧清起来,犹豫道:“江晚晴那事儿,跟我向皇上告状,没关系吧?”
    碧清站起身,不假思索道:“那怎会有关系?是江姑娘自己说的,叫您把她的话,全说给皇上听,非要计较起来,难道不是她把自个儿给作死了吗?”
    晋阳郡主点头:“对,就是你说的这个道理。”她望向天际,发了会儿呆,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你说她到底有什么毛病?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刻意找死的人。”
    碧清随口道:“许是真的深爱先帝,生无可恋了呢。”
    晋阳郡主又哼了声:“她也是,那些人也是……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想送女儿进东宫,皇上不讨圣祖爷喜欢,除了我和江晚晴,几乎没人惦记他,现在他当了皇帝,一个个又都瞄上他了,全是墙头草。”
    碧清讨好道:“是,只有郡主从一而终,对王爷一心一意。”
    晋阳郡主见下人把飞刀拿了过来,随手拿起一柄,扔了出去,刀尖扎进木桩,她笑了起来,拍拍手:“好了,跟我出去一趟,咱们去庙里,给江晚晴上柱香,回头烧点纸钱,我和她两不相欠,接下来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碧清跟在她身后,问道:“不知郡主有何打算?”
    晋阳郡主两手一摊:“老办法,撒钱。”她瞄了碧清一眼,轻飘飘道:“你想法子买通个慈宁宫的人,花多少价钱不是问题,但一定得派的上用场。我要了解太后娘娘的习惯,才能投其所好。”
    碧清道:“郡主真是聪慧。”
    晋阳郡主停住脚步,双手环胸:“上回你坏了事,不过挨了我一个巴掌,这次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再出什么差池……喏。”她反手一指插满了飞镖飞刀的木桩:“下次你给我站那儿,头上顶着苹果,我来射飞刀。”
    碧清背后一阵发凉,忙道:“奴婢遵命!”
    *
    江尚书府,西边小院。
    孟珍儿刚从房里出来,就见母亲从外面回来,看脸色像是受了气,眉宇间尽是不悦之色,她迎上前,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三姑妈冷哼了声,随她一道走回屋里,关上门,才道:“还能因为谁?今天走了霉运了,回来的路上又撞见那死丫头。”
    孟珍儿替母亲斟了一杯清茶:“五小姐?”
    三姑妈喝了一口,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那死丫头真是长能耐了,旁的人也就罢了,她一个丫鬟出身的妾生的庶女,有什么资格给我摆脸色看?我好歹是你舅舅嫡亲的妹妹!从前仗着有大小姐护她,现在仗着嫂嫂疼她,她就飞上天去了!”
    孟珍儿忧伤地叹口气,劝道:“娘,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都怪我……如果我是个男孩儿,爹死后,咱们也不至于非得回来投靠江家。”
    三姑妈沉默一会儿,道:“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珍儿,你把这上面写的都给记牢了。”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
    孟珍儿仔细读下去,写的都是从前江晚晴喜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素日里喜好吃什么等等琐碎的事件。
    三姑妈得意道:“这是我问从前大姑娘院子里伺候的一个丫鬟要来的,你记住了,将来定有用处。”
    孟珍儿颔首,小心折叠起来放好,这才问:“娘,皇上正值盛年,您说过上多久会开始选秀?”
    三姑妈想了想,皱眉:“这个说不准。依我看,在那之前,没准太后会先从各世家名门中,选几位德才兼备的姑娘,名义上陪伴她,实则为以后充盈后宫、替皇上开枝散叶作准备。”
    孟珍儿眼神一亮:“消息属实吗?”
    三姑妈道:“都这么传的,应该不会无风起浪。”
    她看了眼窗外枝繁叶茂的古树,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算计:“皇上就不说了,太后一向也是很喜欢大姑娘的,如果真有这回事,江家肯定有人会入选,八成就是江雪晴那死丫头了。”
    孟珍儿一怔:“可她年纪太小呀。”
    三姑妈冷冷道:“过两年就不小了……珍儿,你放心。”她用力握了握女儿微凉的小手,坚定道:“我定会说服你舅舅,让你一道进宫的。”
    孟珍儿低头不语。
    三姑妈叹气,苦笑道:“自从你爹去后,大房那边使计逼走咱们娘俩,连咱们应得的那份家产,也减了至少一半……是娘没用,斗不过他们。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是不好过,所幸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孟珍儿回握住母亲的手,斩钉截铁道:“娘,我会争气,给咱们挣一份前程回来。”
    三姑妈笑了笑,欣慰不已:“这是再好不过了。”
    孟珍儿许久无言,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一双手,不觉有些心酸:“我又比江家这几位姑娘差在哪儿?横竖是少个厉害的爹罢了!五小姐背地里嘲笑我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都知道……可那又有什么错?想往上爬,错了吗?”
    三姑妈看着她,一字字说的铿锵有力:“本来就没错。她一个丫鬟生的庶女,能因为讨主母欢心一朝得势,有什么脸来说你?”
    孟珍儿抬起头,泪水凝于睫毛上,轻轻道:“左右都是给自己找个靠山,既然要找,我就找群山之巅,最厉害的那个。”
    三姑妈替她擦去泪水,颇感慰藉:“这才是娘的好女儿,有志气!”
    *
    慈宁宫,西殿。
    时辰不早了,宝儿伺候江晚晴歇下,刚放下帘子,回头一看,突然见窗上映出一个黑漆漆高大的影子。
    她吓了一跳,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用力揉揉眼睛再看,那影子已经没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摸摸胸口。
    江晚晴撩起床幔,问道:“怎么了?”
    宝儿摆摆手:“没有,娘娘,是奴婢看岔了。”
    江晚晴道:“不能这么叫。”
    宝儿连忙改口:“姑娘——姑娘恕罪,奴婢再不会叫错了。”
    江晚晴放下手,躺了回去。
    宝儿思来想去,还是有点后怕,这万一有个人在外头……不成。
    她轻手轻脚走出门,手里拿了一把笤帚,高高举起来,踮着脚尖,一步一步过去,果然见到有个背影对着她,她又是害怕又是气愤,刚想打下去,那人回头,却是今夜不当值的容定。
    宝儿气的不轻:“好呀你个小容子,没事儿你装神弄鬼干嘛?”
    容定淡淡一笑:“方才好像看见院子里有人,出来看看。”
    宝儿不信:“哪里有人?不就是你吗?你影子都映窗上了。”
    容定道:“那不是我。”
    宝儿指着他的鼻子:“不是你还能有谁?”
    容定笑了笑,牵起她的袖子,把她的手转回去,指尖对准她自己的鼻子,这才温声道:“可能是皇上,这个时辰,他应该刚忙完正事,过来看一眼也说不定。”
    宝儿甩开他的手:“不可能,皇上来了,为何偷鸡摸狗似的,只在外面站一站,不出声也不进来?”
    容定漫不经心:“姑娘又不想见他,他进去了只有被赶的份。”
    宝儿疑惑道:“那他来干什么?”
    容定眉眼淡然,月色下,一双细长的凤眸冷清清的:“只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他看向面前稚气未脱的小宫女,轻笑:“等宝儿姑娘有了心上人,这种心情就能体会到了。”
    宝儿不以为然:“说的好像你有似的,装什么行家。”
    容定笑笑,没作答。
    *
    养心殿。
    凌昭从慈宁宫回来,把殿内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坐着。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两条绣帕,绣的都是芙蓉,一条破旧,中间还有一道难看的逢起的痕迹,另一条是新的,只是几片花瓣还没绣完。
    他看了一会,拿起新的那条,放到一边收好,又将旧的拿在手中,指腹细细摩挲熟悉的荷叶花朵的纹路。
    这条帕子,跟随了他不知多少年,从他第一次出征到现在,都是贴身珍藏着,没有任何东西能替代。
    上面染过她指尖刺出的血珠,也染过他受伤后的血渍斑斑。
    这般血水相融的情意,为何……她说弃就弃?
    他想起多年前和江晚晴相处的种种旧事,她分明那样在乎他,处处替他着想……仔细想来,那竟是他一生中最顺遂的时光。
    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因为那七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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