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鄞笑了:“娴妃,菜肴不合口味么?”
    “我……臣妾很喜欢,多谢皇上。”
    司徒鄞眼中含笑,嘴角看似无奈地勾起:“我又没做什么,娴妃谢什么?”
    “鄞儿,母后在跟你说话!”太后嗔瞪心不在焉的儿子。
    司徒鄞歪头,这次笑容里的无可奈何便不加掩饰:“母后,孩儿听到了,您说要宣太医为绿儿把脉。此时夜深,明日也不迟,她,也不急在这一天。”
    应妃忙答:“自然。”
    “可不是!明天也来得及嘛,如果真是有喜了,那我的小侄儿在应妃娘娘肚子里,怎么样也跑不了!”银筝嘴里含着食物,含混不清地抢话。
    “哎,你们年轻人啊,罢了……”
    我望向身侧的如素,她脸上淡无情绪,端起半杯桃花酿送入口中。
    宴席过后,夜幕不期阴沉起来,乌云遮月,白白浪费了一个十五月色。好在宫内彩灯大亮如昼,大家赏灯猜谜也可尽兴。
    应妃自言身子懒怠早早告退,余者皆至庭园猜灯谜。
    银筝最好热闹,拉着我跑到一处廊檐,看着排了一溜的灯谜,兴奋地直拍手:“今年我定要得个魁首才行!”
    我心中有事,不似银筝兴致高,随口问道:“什么魁首?”
    “嫂嫂不知么,咱们虽是天子之家,实则元宵佳节也与民间一样猜谜取乐的。以皇兄为首,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十分喜欢,所以每年元宵都要办一次灯谜大赛——”
    喋喋不休忽而一止,银筝恨恨跺脚:“哼,去年叫云靖那小子压下一头,今年我定要赢他!”
    我听了新鲜,“原来云亲王如此才思敏捷。”还以为他只会闯祸。
    “才不是,”银筝骄傲地昂头:“若论制谜,我兄长当属第一。若说猜谜嘛,皇兄还略高一筹,只是他向来不屑和我们小孩子玩儿罢了。”
    见我不说话,银筝连忙解释:“我说的兄长是胥筠,他是我嫡亲的大哥。”
    “我知道。这些灯谜都是他制的么?”
    银筝又嘟起了嘴,拉长声音:“才不是,大哥清傲,每年只出一谜,猜对的可稳坐魁首。不过相当难,反正我是死活猜不出……”
    “哦?”我嘴角不觉挑开,心底倒有些跃跃欲试。
    “已经三年无人猜中他的谜了——怎样,嫂嫂有兴趣试一试?”
    凑过来的小脸被灯光映得红彤彤的,我点点她的额头:“想赢的话就抓紧,免得输了又哭鼻子。”
    “我没有忘,已经在想一道谜题了。有风不动无风动,不动无风动有风——猜一物,嫂嫂,你说这是什么?”
    我微微一笑,嘱银筝往她皇兄身上去想,信步往院中桂树走去。
    偌大庭苑皆是三两结伴猜谜的人,因为太后宽纵,小丫头们三五成聚地嬉闹,迢儿和秋水不在我身边,也不知在哪处贪玩。
    找了几眼,没看到她们,反而见如素独立树下,仰头看着枝上挂的兽角灯,痴迷又沉静的身姿,隐有遗世独立的风骨。
    在皇宫之中这样狷介孤高,难免遭人背后诋毁。我暗自叹气,走过去打招呼,如素手指灯下红笺:“心香飘失,闻香无门——打一字,这你可有头绪?”
    我仰头想了一会儿,正欲说话,余光看见她手里已经捧了几个纸卷,要过来看,都是字谜。
    我笑起来:“银筝丫头最头疼字谜,那厢冥思苦想地猜物件儿,姐姐倒专挑这又难又雅的,一人在这儿打闷葫芦。”
    如素被我一呛,也难得地笑了,一贯平婉的声音有了谑意:“你若想到谜底就说来,不然便去别处取乐。”
    “好姐姐,我自然告诉你。”我拉过如素手臂,亲昵地在她肩头蹭了蹭:“你将心香的‘心’改作‘馨’,再去想,就□□不离十了。”
    “馨无香是殸,闻无门是耳,原来是聲字。”
    我踮脚将字条取下,卷成一团塞到如素手中:“可不就是‘声’,姐姐将‘心香’收好,丢了可不好找。”
    如素接过,深深瞧我一眼,“凭你的才气,若不是有心想避风头,怎会一个谜也不愿猜?只是今儿是元宵,应当放松乐一乐,你未免太小心了。”
    诧于如素竟将我的心思尽数看透,待见她与世无争的笑容,我自嘲道:“不过是歪打正着,在家时我娘便说,我呵,是一身歪才。”
    “原来二位娘娘在这里!”
    我被爽利的男音吓了一跳,转头看清是司徒仪。
    如素颔首示礼,“时辰快到了,想来王爷大有收获。”
    司徒仪苦恼地摇头:“远远不够。银筝不知中了什么邪,像考状元一样卖力,连猜连中,我若再不抓紧,该被她赢去了!”
    他身后小厮手捧的纸筒已经小山一般,这样还不满足,这对姐弟真是一样的小孩心性。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我问。
    司徒仪道:“那边的猜物谜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只是字谜我不擅长,湘妃娘娘……”
    如素忙低头咳了一声,我听出端倪,忍不住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姐姐暗中助着云靖啊,想来他去年的魁首之名,也不符实吧。银筝之前还在我跟前抱怨,原来是你们弄鬼!”
    第16章 相见恨晚
    司徒仪被抓住小辫子还嘴硬:“我并没有!娴妃娘娘不许乱说!”
    说罢左顾右盼一番,生怕被人听了去。
    我玩心大起,眉开眼笑地睨着他,“小王爷若不服,那黑猴怎么没带来呢,也好给我点颜色看看。”
    少年英朗的面目像被揍了一拳般扭曲,嗫嚅半晌,一跺脚道:“娴娘娘欺负人!”
    如素在旁看得热闹,噗地轻笑:“原来不可一世的小王爷也有怕人的时候。”
    我笑着转身,“我去助银筝了,你们可多猜几个,不然真要输了。”
    未成想没找到银筝,一路上七拐八绕,越往前走越是幽静。
    此时夜深,周围又极静,我心里有些怕,正想往回走,突见前面有光亮若隐若现。循光向前,寻到一个枯木葳蕤的小馆,里头挂着许多花灯。
    隐约看见匾额题着“冠阑轩”,看样子是荒废许久了,不知哪个宫人促狭,把花灯布置到这里来。
    花灯下许多珍珠梅无言盛开,细小的花瓣大团簇拥,可怜这样湿冷的时节,这些娇嫩的花也能开放。花簇旁也挂着些灯谜,我心中一乐,快步过去。
    独自一人在此猜谜,也不算辜负佳节。
    一连猜了几个,皆是字谜。沿着花灯向里走,忽于角落发现一盏四亭小灯,灯檐系着张粉红字笺,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树儿睁开眼,小子屋下眠,良心缺一点,日落残兔边——打一成语。
    我嗤嗤漫笑:“谜有趣,也新颖。”
    “相见恨晚。”
    月黑风高中突现的声音,几乎吓人半死!
    说司徒鄞心肠冷漠城府深沉我都接受,但未免神出鬼没地过了分!
    “似乎吓着你了。”夜凉如水,他的声凉如夜色。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稍稍回神,低问:“何时来的?”
    低垂的视线里,盘龙黑靴进了一步。
    “与我之间,连礼数都不愿用了?”接着醇声叹笑:“虽然这样更好……但我总会觉得,是因为娴妃不屑,而感到不大舒服。”
    莫名其妙。我端正地行了叩拜大礼,口中道:“臣妾先回宫了,不扰皇上雅兴。”
    话刚说完,一声爆响在头顶炸开,前悸未平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一唬,软着腿向后跌去。
    司徒鄞出手拉住我,顺势囚在胸前。
    烟花绚烂如绣,我一时动弹不得。
    上一次我可以轻易推倒他,此刻却在愈紧的臂弯中无法可施!我按捺不住,呼吸里有了气急败坏:“皇上,请放手。”
    “就这样排斥被我触碰?”紧贴耳背的声音酥骨,我颤了一下,司徒鄞缓缓放开手。
    “钟了,我反悔了。”背对着他,听到这句不真切的话。
    皱眉转身,看到司徒鄞轻浮而无奈的笑:“我不会再伤害你,关于那晚的事……”
    我冷冷打断:“何必多言。”
    司徒鄞眼里突然染上薄薄的温情,如同被焰火染红的整个广袤天地。“如果我说……”
    我看着他薄唇开阖,后半句话却被震耳爆竹掩了过去。等到说完,我犹自愣愣站在原地。
    “怎样?”司徒鄞轻问,好像谈论一笔交易。
    “皇上说什么?”
    “没听见?”司徒鄞陡然皱眉:“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不愿探究他的把戏,“那臣妾告退。”
    司徒鄞没有阻拦,跨出月门时忽听他问:“相见恨晚,这句听清了么?”
    “刚刚的谜底。”
    “不止是谜语。”
    我不自禁转头,司徒鄞莫辨的面目藏在暗中,只有一把声音清晰可闻:“钟了,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你不记得了吗?”
    只惊讶了一瞬,我便冷笑:“皇上是在说笑?”
    “真的不记得了……”
    一朵烟花在夜空绽开,照亮对面之人的颓苦神情。
    光芒转瞬暗下,四周重陷黑暗,仿佛刚刚那个人,刚刚那句话,都是一场幻觉。
    仿佛让人讨厌的司徒鄞之所以露出无助来,只不过是做戏给我看。
    我有千百个理由可以恨他,如果他继续示软,我会彻底厌恶他,然而下一句,却是风轻云淡、嘲讽依旧的:“也对,娴妃向来淡漠,会把谁记在心里。”
    “胥大人的谜语出来了,谁来讨个彩头!”
    远方的呼声打破我的梦觉,猝然惊醒,看也没看隐在黑暗中的男人,掉头就跑。
    迎风刮面,我的心绪无来由烦乱:若他说的是真话,我并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一面之缘;可若他说的是假话,为何与那样缱绻温柔的言语相配,竟无一丝违和?
    想不通,只知跑得越远越好。脚步再停下时,四面八方都是梅花幽香。
    雪里香亭。竟不觉跑到这里。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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