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顽劣已不复存, 一开口, 声里有了洗过沧桑的沉实:“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怕, 三哥护着你。”
    只这一句, 我眼眶便湿热, 抱着他掉眼泪。“我不怕。”
    “孑群怎么样?”
    “哥哥下了大狱……但我会救他。”
    话说到这里, 再温情的叙旧也进行不下去,我抹干眼泪直视三哥, “是不是你干的?”
    三哥想也不想地摇头, “不是。”
    我眉心一动:“你知我所说言何事?”
    “小丫头,耍我啊。”楚三派拍我的脑袋, 得意地支起几颗小白牙,“皇上丢了二十万两贡银,这么一件丢脸的事,尽管瞒得过天下人, 如何瞒得过我楚三?”
    “我都听你吹了十几年的牛皮了,晚点也无妨,现在说正事。”
    他眉毛挑衅地扬起:“怎么着,若是我干的,你要抓我?”
    我沉沉不语,三哥没办法地耸耸肩,“得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时候,每回都骗我。”可耻的是我每一次都上当,那时当真傻得可以。
    似也忆起从前,楚三派闷声笑了好半天,而后将一颗黑珍珠抛向空中,又用两根手指夹住,来来回回几次,吊儿郎当道:“这事儿和我还真没关系,我不会拿孑群的命开玩笑。”
    我一蹙眉,将袖中空无一物的钱袋扔在地上,不甘心地追问:“那你在拓衿做什么?”
    他嘿嘿一笑,目光突然变得柔情似水,“赢一件无价之宝。”说着将珍珠贴身收好,很认真地自语:“这是最后一颗了。”
    我心中惊讶,曾几何时,天下珍宝在盗圣眼里皆为粪土,他如何对一颗小小珍珠青眼有加了?
    “三哥,你偷东西偷到脑袋坏掉了?”
    三哥懒得理我,细长的眼睛一眯,“那家赌坊有问题,你朝这方向去查。”
    果然还是赌坊。
    如果不是为了把银子流通出去,那提高赔率的目的何在?要是能说服三哥留下帮我就好了,只是这家伙向来无所拘束……
    这样想着,楚三派懒懒挥手,“看你没被皇宫那堆糟心事影响到,我就放心了——其实这样不错,不然我每次见面还要跪你,太折面子了。走啦,今后自己凡事多长心眼啊。”
    “等——”
    青影一晃,神出鬼没的男子不见了踪影。
    我气馁地叹一口气。
    “对了!”敞开的窗棂突然倒吊下一颗脑袋,嘴巴在鼻孔上一张一合:“要杀你的那人背景我会查清楚的,再见!”
    我捂着胸口咒骂一番,随之无可奈何一笑。
    楚三派还是那个楚三派,一点儿都没变。
    第二日,我吞吞吐吐与胥筠说了再去赌坊查探的意思,胥筠放下茶杯看着我,没有多少惊讶。
    我绞了绞手指,不知如何说明。
    赵大哥天色未明便出门找线索了,连歌一死,严峻的形势更加迫不容缓,我实在想不出借口,将本来就少的人手用在已经查过的地方上。
    “姑娘有何难言之隐?”胥筠轻缓地问。
    “不……我知道赵大哥与你都是慧眼卓识之人,也知道你们已经在怀疑楚三派,我只是……”
    胥筠十分坦然地点头,露出清澈澈的笑意,“正好在下也对赌坊存疑,不如一起去探个清楚。”
    我惊疑不解……他不但同意,还允许我同去?
    看出我的不安,胥筠目光黯淡了一下,“若姑娘再出现什么意外,复尘只怕寝食难安,不若让姑娘跟在身边。”
    知他礼重,必是为着昨日的事深深自责,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对这个解释不算很满意,不过勉为其难了。”
    胥筠转笑,“在下去叫方唐。”
    方唐这小子,脑袋上的肿包还没消,精神已如往日,只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大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意思。
    我故意在街边放慢步伐,闷头走路的方唐不留神,差点一头撞上来。
    瞄着他局促的模样,我轻叹:“你打算一辈子不与我说话了?”
    在这一行人中,赵大哥待我如兄,胥筠始终保持礼数,只有方唐少年心性,没那么多心机,与我最能打成一片。如今他因愧不理我,最不自在的人却是我自己。
    方唐低头道:“不敢。”
    “不敢?”我斜睨一眼,“前儿个是哪个同我抢一碗茶喝,又是哪个与我斗嘴抬杠分毫不让?”
    他整个一欲哭无泪,前也不是后也不是。
    我压低声问:“你公子训你了?”
    方唐抬起头,诚愧地望着我:“我曾立誓在公子身边尽心竭力,但是我却没有保护好您,是我的错。”
    我无力地翻翻眼睛,这小子怎么坏的不学,偏偏学了他主子的耿直?胥筠我说不过,劝解方唐还自信绰绰,便煞有介事道:
    “没什么对错,天灾人祸本就无法预知。而且,我安然无恙,却害你被敲了一记,算是扯平了。”
    方唐动了动嘴角,眼中闪出一星一点的亮光。
    “你们两个,还不跟上?”胥筠在前方唤。
    我恍然抬头,阳光在胥筠身上打下光晕,通身的风彩,好似一位人间谪仙。我与方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吐了吐舌,默默跟上去。
    忽然发现,有些时候,我同方唐一样敬怕他的主子。
    “以后我一定和公子一样,尽心竭力保护您,您放心。”方唐赶上去之前小声说。
    “和他一样?”
    方唐道:“是啊,昨夜公子在二楼守了一宿,眼都没合。”
    我霍然定在原地。
    他,守了我一夜?那么三哥来找我的事,他也必定知晓了?
    ——竟能表现得若无其事,既不说破,也不质问,还答应我的请求?
    十步之外的翩然公子定定看着我,虽然一脸莫名,仍耐心地等着。
    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胥筠轻轻皱眉。
    “没事,走吧。”
    ……
    离得招财赌场老远,喧嘈之声已然充耳。
    站在挂着“赌”字的布帘外,我生出踌躇,可以想见,这样炎热的天气下,里面会有多少打着赤膊甩骰下注的莽汉。
    “如若不然,姑娘还是回避吧。”胥筠体贴我的心思。
    我摇摇头,“不亲眼看一看,我死也不甘心的。有你二位在,我怕什么?”
    方唐上去挑帘。
    甫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掺杂着大烟和臭气的怪味。守在门边一个护院打扮的壮汉,不住地拿眼瞄我,方唐连忙向那人凑了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谄笑道:
    “这里怎么也没个台面,我还想兑了银子去玩个痛快哩!”
    黑衣护院看了他一眼,不假辞色:“公子恐怕是第一次来,我们的赌坊只收银票,不收金银珠宝。”
    方唐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捏紧银票向怀中收了收,又不甘心又舍不得,小声嘟囔:“一千两的赌注,这……也太多了吧。”
    我抬扇遮面,极力忍笑,这小子忒是会演!
    胥筠向我侧目,嘴角也微微翘起。
    护院道:“我们赌坊最低一百两一注,去那边可以兑换银票。”
    我敛笑撤下扇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在几张大赌桌的遮挡和豪放汉子的吼声遮掩之下,果有一个小小的柜台被埋没在墙壁一角。
    “谢啦!”方唐一抱拳。
    胥筠接过银票,“我去。”
    方唐马上会意,二话不说把银票交过去。
    看着胥筠置身淤泥而纤尘不染的背影,我暗暗吐出一口气,希望他能察觉什么。
    上一次他们来此是暗访,自然无法招摇过市,这是一次好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我们这样三个人,来过一次就足够让人念念不忘。
    胥筠不多时便转回来,冲我微不可见地一摇头。
    方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那现在怎么办?”
    我接过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还能怎么办,赌呗!”
    方唐埋头嘀咕:“怎么看着您是奔着玩儿来的?”
    我敲他的头,掩饰般咳了一声。
    未出阁前那些胡闹的本事,在宫里一年拘得所剩无几,但出宫门,虽有重任在身,有时也不禁被烟火热闹吸引,泛滥出压制不住的玩心。
    挑定一张人少的赌桌,胥筠忽而耳旁低语:“想必姑娘赌技了得。”
    我淡笑,眼睛巡视写着“大”、“小”的毡布,拿两张银票押了“小”。
    “听说不会赌的人运气特别好,我想试试。”
    “一二四,小!”
    庄家开盅,方唐收钱。一连十把,皆是如此情形。每一次赢了钱,方唐都跟猪鼻拱似的没命往怀里搜罗,眼睛亮得冒贼光。
    怎么看着他才像奔着玩儿来的?
    摇盅的庄家愤骂:“前几日来个衰神他娘的连开十几把‘大’,今日又来个十几把‘小’!啐,最近真是走背字儿!”
    正玩得尽兴,良久不语的胥筠突道:“留意周围,这里的赌客里没有多少言语粗俗的汉子,反而少年子弟占了八成,涵养气度皆是不俗。”
    我停下手中动作,匆匆扫了一圈,果然,这些人赌起来斯斯文文,输了略微皱眉,赢了喜形于色,皆不是赌场老手。
    那日在几个钱庄遇到的人,多也是衣着光鲜、年少英俊的男子。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我脑中忽倏而过。
    “小心照看着。”胥筠忽而拍拍方唐的肩膀,抽身向大门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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