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砺扫一眼杨萱,没吭声,便要绕过她们往前走,走两步又顿住身形,“别往草里走,或者再进山时,手里拿根树枝先打一打……这山上没毒蛇。”
    声音低且冷,明明是好意,可那神情就好似别人欠了他银子没还似的。
    杨萱难得遇见他,势必要拉拢下关系,忙唤道:“萧大人且留步。”
    萧砺垂眸,直直地盯住她,“何事?”
    杨萱赔笑道:“我想问问我三舅舅的情况,不知道他现今怎么样,我娘拘着我不让出门,有阵子没见到三舅舅了。”
    萧砺答道:“我不在水井胡同住了,不太了解。”
    “啊,这样,”杨萱有些沮丧。
    她问起辛渔,一来着实惦记他,二来也是个搭话的好借口,还可以趁机拜托他照顾三舅舅。
    没想到……
    这人真不会聊天,一下子就把天聊死了。
    萧砺见她失望,续道:“胖子他们仍在那边住,你要是真想知道,回头我问问他。”
    杨萱摇摇头,“算了,不麻烦大人了。”
    即便问过王胖子,她没法出门,见不到他,自然也无从知道。
    萧砺并不勉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萱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对秦笙解释,“我三舅舅跟这位萧大人是邻居,前阵子三舅舅闹腾出一件事,我爹娘不许我见他,可三舅舅待我最好。”
    当初辛渔闹腾的动静不小,秦笙也听说了,了然地道:“长辈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做晚辈也没法掺和,只能暗中尽点心吧……不过,唉,粗人就是粗人,说话冷冰冰的,看人的时候也没有礼数。这种人不好打交道,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合适,说不准冷不丁就给你一下子。真的,前几年我祖母在的时候,跟我娘提过,说我有个出了五服的表姑就嫁了个百户还是千户的,她那还是低嫁,半点福没享着,而且身上总是带着伤。我也是怕这个,读书人总是讲道理,这种人不肯讲理,只会动拳头。”
    杨萱莞尔。
    她没见过武将,却见过田庄的薛猎户,薛猎户也是一膀子好肉,体格非常健壮。
    可他对婆娘却是好,如果打回来猎物,精细的嫩肉都给婆娘和孩子吃,他只啃骨头,春天里最缺粮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挖野菜填肚子。
    薛猎户把冬天风干的肉丁给婆娘当零食,自己喝几乎能照见人影的菜粥。
    可见还是得分人,跟书生还是武夫并不太想干。
    不过书生大多瘦弱没有力气,想必动起拳头也不会太痛……
    ***
    萧砺人高腿长,没多大会儿走到另一处岔口。
    将要拐弯时,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眼。
    正有山风来,掀动起杨萱裙裾,她外面笼着的那层轻纱当风飘扬,宛若仙子。
    脑海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上元节那天夜里,跟他一道当值的徐虎说过的话,“……天生的美人坯子,再长两年,肯定比阿蛮姑娘还娇俏。”
    阿蛮人如其名,很有些蛮性子,看不上眼的,就是捧着黄澄澄的金子都不搭理你,可要是入了眼,宁肯倒贴了银子与你共度良宵。
    杏花楼的老鸨虽不乐意,但阿蛮是花魁,还指望她赚钱,轻易得罪不起,只得听之任之。
    好在阿蛮眼光高,能入了眼的除了上科传胪张鹤鸣之外,也仅只萧砺一人。
    张鹤鸣能填一手好词,词韵简单上口,易于传唱,每每有新词写出,很快就流传开来…
    萧砺却是冷得像冰,平常里半分笑模样都没有。
    京都不管酒楼还是客栈,总会供奉几个当公差的人,免得街头混混来找茬惹事。
    杏花楼做得是坑人的生意,除了街头混混,时不时还有哪家的婆娘来寻汉子,哪家的老爹来寻儿子,经常发生吵闹,更需要有个靠山。
    萧砺王胖子那帮人就是杏花楼的底气。
    除了他们是锦衣卫的校尉之外,还因为他们会打,皮面上看着毫发无伤,愣是挑不出毛病来,可谁挨揍谁心里清楚,那股伤痛,养不上三五个月绝对好不了。
    萧砺等人隔阵子会去杏花楼吃顿饭。
    那种地方,自然少不了有姑娘陪着喝花酒。
    男人们一手搂着姑娘,一手端着酒盅,要多乐呵就有多乐呵。
    萧砺也喝酒,却不肯搂姑娘,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旁边。
    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打动了阿蛮的心。
    阿蛮主动过来陪酒,堪堪不过一拃的细腰扭得像是春天刚抽芽的嫩柳,而眼中燃烧着热情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萧砺,“萧大人即便是座冰山,我也能让你化成水。萧大人想不想试试?”
    一边说,那条蛇一般白嫩柔软的胳膊就要搂过来。
    萧砺竖起长刀格开她的手,“刀剑不长眼,姑娘当心些。”
    阿蛮铩羽而回,对他的肖想却不曾变过,反而愈久愈深。
    萧砺年方十七,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是不喜欢女人,却没打算在这个当口找女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得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宅邸,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成亲。
    而且,对于女人,他有自己的执念……
    第33章
    他的执念就是低矮的茅草屋里的一对母女。
    母亲约莫二十四五岁, 正值花信,女儿只有六七岁。两人都有白净的皮肤, 圆圆的脸盘,不大的眼睛。
    尤其是女儿,笑起来的时候, 眼睛会眯缝成一条弯弯的线,甚是可爱。
    她叫方静。
    九岁那年,他从江西进京探亲, 行至曹州遇到匪盗, 跟随他的小厮护院皆都遇难, 唯独他因人小, 而且自幼习武腿脚灵便, 躲到林间树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性命保住了,可生活的磨砺却刚刚开始。
    他用身上上好的杭绸直缀换成两身粗布裋褐,又将束发的羊脂玉冠典当出二两银子。
    依靠这二两银子, 他从曹州走到德州。
    遇到那对母女时, 是个雨天, 他身上衣衫湿了个精透, 又是寒冷又是饥饿。
    路旁茅草屋里透出的一丝亮光和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吸引了他,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上前叩了门。
    是女儿来开得门。
    而母亲正从锅里将热气腾腾的饭端出来。
    一盆散着水汽的红薯, 一盆泛着油光的菜粥,还有一小碟切成段的腌黄瓜。
    屋子里氤氲着饭菜的香气。
    他嗫嚅着想讨口菜粥喝, 可不等说出口, 只觉得两腿发软, 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等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而面前赫然是女童圆圆的脸庞,和一双明显含着喜悦的双眸。
    “娘,哥哥醒了。”她脆生生地喊。
    妇人急步过来,抬手覆上他额头试了试,“还好,不烫了……静儿,快把饭端来。”说着扶他坐起身。
    萧砺这才发现自己穿了件既长且肥的袍子。
    妇人温和地解释,“这是静儿爹的衣裳,你将就着穿。你的衫子都湿透了,我给你洗了晾在外头……吃过饭喝碗姜汤,再发一身汗,说不定夜里就好利索了。 ”
    他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婶子救命之恩。”
    妇人叹口气,“你能醒是你命大……这附近没有郎中,看病得到十里外的孟庄村,当时正下着雨,我手头也没闲散银子……就煮了碗姜汤,不值得谢。”
    方静端了饭菜来,仍是昨夜那些,只多了块巴掌大小的杂粮面饼。
    萧砺实在是饿得狠了,几乎狼吞虎咽地将菜粥喝完,吃掉两块红薯,又拿起面饼递给方静,“这个给你,我吃饱了。”
    方静连忙摇头,“娘做了两个饼,我的已经吃完了,这个是你的。你快吃吧,里面有白面,还打了个鸡蛋,可香了。”
    一边说,一边咽了口口水,像是在回忆面饼的味道。
    萧砺仍将饼放回盘子里,“给你留着晚上吃。”
    吃过饭,又喝了碗姜汤,萧砺复又沉沉睡去,等到夜幕降临时,身子果然轻快了许多。
    妇人仍用白菜叶子加上一小把米煮了菜粥,却把那只杂粮面饼掰成小块,一半倒在萧砺碗里,另一半倒进方静碗里。
    转天一早,萧砺向妇人辞行。
    妇人问:“你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身上也没有银钱,是要往哪里去?”
    萧砺回答:“我家里人都在京都,我是要去京都寻亲。”
    妇人叹口气说:“都快入冬了,天儿马上要冷了。若是夏天还好说,往空旷地方怎么也能凑合一晚上,这大冷的天,你到哪里歇脚?要不你就先住下,等明年开春再走,婶子家里虽然只有粗茶淡饭,却也不差你这一口。”
    萧砺想一想,住下了,却没有闲着,天气好的就往树林里捡树枝,捡的多了就用麻绳捆起来,一路拖着回家以作柴火烧。
    等到落了雪,他在树林旁边挖个洞,里面安放上捕鼠夹子,洞口用浮土盖上,再放几片萝卜叶子。
    运气好的话,就可以逮一两只野兔。
    雪落得久,三四天不化,便在雪地上支个笸箩,撒一小把谷子,只等麻雀前来觅食。
    若是逮到野兔,妇人会炖一大锅萝卜汤。
    汤炖得久,兔子肉的鲜味都渗进汤里,萝卜变得晶莹剔透,绵软无比,咬一口能鲜掉牙齿。
    若是抓到麻雀,妇人会烧一锅滚水,拔了毛去除内脏,用竹枝串起来,就着做饭的灶火烤。
    方静耐不住馋,小狗般蹲在锅灶旁边等。
    跳动的火苗映照在两人脸上,像是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光,有种让人心定的力量。
    第一只麻雀烤熟,方静不着急吃,献宝似的跑到他面前,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道:“哥哥,你先吃。”
    萧砺将麻雀撸到盘子里,撕一条左腿给方静,撕一条右腿自己吃。
    麻雀小,除去两条腿也就没什么肉了,可两人仍是把所有骨头都细细嚼过才舍得扔。
    一只麻雀吃完,另一只也烤熟了。
    等吃完三五只,两人的手上脸上都沾了炭灰,面对面瞅着对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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