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之际,温小棠出来说话:“长老说得有理,但陆掌门说得也有理。不如这样好了,让弟子们先退,我们几位掌门留下。”
    小楼众人好像并不想同意这个折中的办法,但也不想犯了众讳,驱逐弟子们出去后,紧闭上大门。
    几人回首,所有目光全都聚焦在楚墨白身上,一时间无人说话,仿佛在等着楚墨白自白。
    楚墨白一身血痕,眉宇里闪过罕见的戾气,微怒道:“他撒谎。”
    柳长烟紧紧看着他,相处多年,极少见师兄生气。他知道他此刻怒的是这古怪的静默,好像无形间定了他的罪。柳长烟思忖一下,问道:“有何证据证明他撒谎。”
    楚墨白脱口反问:“那又有何证据证明我撒谎。”
    柳长烟被他问得一愣,悻悻地闭上嘴,暗叹口气。
    他这样问楚墨白纯粹是想让楚墨白拿出他的证据来,让这里的人信服。
    可是这句话谁问皆可,柳长烟不行。
    在场的人里,柳长烟与他最亲,他已遭师父背叛,柳长烟现在跳出来让他拿出证据,这样的举动就表示他不信任他。
    陆奇风立即道:“这还不好办么,那就双方都拿出证据,看看谁是真的。”
    一名执剑长老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陆奇风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执剑长老在掌门之下,根本没资格质疑他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查清楚谁在说谎。楚贤侄,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方才说的话吗?”
    楚墨白的脸色并未见缓和,但他一字一句,开始把今晚发生的事说出来,包括他找到的证据,他语气很轻,但也把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
    面前的人都听得入神,也无人看出他其实已经快要站不住。
    说完之后,楚墨白轻轻喘了口气,说:“那名制毒者现在就在我房间里,你们可以去找他来对质。”
    众人一合计,便先叫门外的一名弟子去把那人带来。
    这过程中,每个人都保持沉默。柳长烟看楚墨白快不行了,担忧地上前扶住了他。没想到他这一扶,楚墨白竟把全身力气都靠在了他身上。柳长烟一怔,知晓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正要开口让苏合香来看一看他,弟子在这时归来。
    他带来了那名制毒者,但带来的,只是那人的一具尸体。
    苏合香走了过去询问那名弟子,然后又俯下身验了会儿尸,片刻后,她把门关上,面对众人,说:“那人死了。”
    烛火里爆出一颗灼目的灯花,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楚墨白指认的是自己的师父,慕秋华成名已久,江湖上谁人不知,凭的说他是邪教之首,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莫金光沉吟了一会儿,一边回想一边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在湘西时,楚公子与梅影掌教比武,那人使过小楼的北斗七星步法,是不是?”
    这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在场者纷纷点头。
    莫金光紧接着道:“而且,他当时忽然提到了慕秋华,也很可疑,如今想来,好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想要混淆我们。”
    温小棠幽幽然道:“沈云从指认楚公子是杀人凶手,可是他也没说楚公子为什么杀人,楚公子如果是梅影的人,又怎么会自爆身份,堂而皇之地在小楼杀人。”
    不少人附和道:“有理,而且在场的弟子已死,凭沈云从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能当做证据。”
    众人三言两语地把事情捋顺。
    其实这桩事怎么看都破绽百出,但凡有点智慧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断定楚墨白就是凶手。
    方才众人看到他血污满面提剑刺人的样子,一时被骇住了,此刻冷静下来,只需仔细一想,立即便从中看出了诸多问题。
    这时,大门被弟子敲响,苏合香离门最近,门开之后,那名弟子显然疾跑过来,一阵喘气:“长老,那个,师、师尊……”
    苏合香握住他肩膀:“你们找到慕师兄了?他在哪里?你们和他动手了吗?”
    “不是啊,不需要找,也没有动手,”弟子顶着一脑门的细汗,气急地道:“师尊就在剑阁,守门的师兄说,师尊这一个晚上,根本没有出去过啊。”
    “什么?”楚墨白蓦地开口,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不可能!”
    那些围在楚墨白身边的人纷纷不约而同地倒退一步,同时将手往剑柄上压了压。
    这打脸的速度太快,方才还有人说楚墨白无辜,可既然有人能够证实慕秋华从未踏出过剑阁,那么楚墨白的话自然也就动摇了真实性。
    陆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这些死了的人,伤口如何?”
    苏合香已检查过一遍,“皆是一剑毙命,伤口一寸来长,表面平整,手法利落。”
    陆奇风再问:“这伤口普通的剑可能造成?”
    莫金光缓缓摇头,“须得是好剑。”
    陆奇风瞥向楚墨白:“怎样的好剑?”
    莫金光闭嘴无言。
    陆奇风哼笑,猜测道:“朔月如何?”他顿一顿:“其实我方才就想说了,那些死去的弟子,伤口似乎都是被同一柄兵器所杀。我们大可通过比对伤口,来查出他们是被何种兵器所杀。贤侄,”陆奇风甚是和颜悦色,还能开口叫他一声贤侄,“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不如将朔月交出?”
    其实无人比楚墨白更清楚,为朔月所伤的切口是何模样,楚墨白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确是被朔月杀死。
    他百口莫辩,低声道:“我说过了,慕秋华折断了我的手臂,我因此昏迷了一段时间,定是他们将朔月取走,以此杀人。”
    “是了,”柳长烟道:“师兄手臂已断,怎么使剑杀人。这些伤口干净利落,他用左手根本不可能办到。”
    陆奇风道:“也许是他先杀人,后被沈云从制止,沈云从折断了他的手臂,他再将沈云从刺伤。”
    柳长烟高声道:“不可能。师兄的武功,岂是沈云从能比的!沈云从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折断他的手臂。”
    陆奇风被他一呛,反问道:“这么说,柳大侠是相信你师父才是杀人凶手了?”
    柳长烟一怔,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里没有比他更尴尬的身份,他若为楚墨白辩白,就等于相信楚墨白的话认定慕秋华是真凶,可是,那是师父啊,他的武功,都是师父一招一式教授的。
    要相信师父么,可是,师兄也是他永远不会去怀疑的人。
    柳长烟的脸色极其难看,这时,他眼睛一瞄,看到众人身后显出一张清丽的容颜。柳长烟怔住,那人已挤过众人,走到了前面。
    “我相信。”忽然,一个清润的嗓音响在晦涩不堪的戒律堂中。
    周梨折身站在众人面前,领受着一道道复杂万变的眼神,微微昂了昂头,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说:“我相信楚墨白。”
    第69章 狡诈
    一阵沉默, 姜珏低声道:“周梨姑娘, 你……”
    陆奇风一挥袖,“你是什么东西, 敢在这里插嘴说话。”
    姜珏皱了皱眉,思索该不该为周梨说话。周梨是他带上小楼的,怎么说他也有责任, 可她什么时候插嘴不好, 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插嘴,让他下不来台。思索后,姜珏干脆什么也不说。
    周梨淡漠地道:“我也算参与了湘西一战, 应是有资格说几句话的。”
    湘西一战就仿佛成了某种禁忌,一旦提起,众人的脸色就变得讳莫如深。
    周梨心想,她为楚墨白说话, 要是让重雪知道,恐怕要气死了。
    但她更不想让真正的梅影掌教逍遥自在,重雪要是当真气得想打她, 她就让他打一顿好了。
    莫金光对周梨没有敌意,见她这样说了, 便立刻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姑娘说相信楚公子,证据何在?”
    周梨将在湘西之时, 与楚墨白一起围攻梅影掌教一事道出,言罢,她说:“我当时刺了那人一剑, 如果慕秋华身上近日受过伤,那就是慕秋华无误。”
    几位执剑长老的表情已经僵得难以形容,无论周梨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和小楼是脱不了干系了,楚墨白和慕秋华还有沈云从三人中,总有人在说谎,无论怎样,这三人都是小楼举足轻重的人物。
    小楼是六大派之首,武林表率,出了这样的丑事,声名一落千丈不说,将来恐会有极大的麻烦。
    莫金光慢声说:“是不是真的,去剑阁找慕前辈一查便知。正好,也可请慕前辈现身说法。”
    当机立断,几人一同前往剑阁。
    途中像怕楚墨白逃跑,竟围成了一个阵势将他牢牢钉在里面,手压着剑随时准备出鞘的样子。
    楚墨白的春风渡太厉害,即便他此刻受伤,众人也不敢大意。
    楚墨白走得很慢,他没有办法快,右臂直直地垂着,左手握着朔月,凭他现在的力气,连剑都快要握不住了,但他没有任凭朔月拖在地上,而是紧紧提着它,眼神始终放在虚空中的一点上,丝毫没有去看那些戒备着他的人。
    楚墨白脸色极差,犹如死人。
    一路上,六大派的弟子们不敢上前,皆讶然驻足,指指点点,窃窃不休。
    语言一向是流传最快的东西,瘟疫都比它不得,不消半会儿,那些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弟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流言不止传得快,还传得半真半假,在这么半会儿,也不知在众人口中成了个什么样。
    楚墨白目不斜视,唯独他自己听到胸腔里的喘息声,一下慢过一下,如同下一刻,就会像断线的珠子,四肢骨头全都散架,然后零落一地,叫后面的人踏上来,踩成污秽。
    “师兄。”耳朵里传来柳长烟的担忧,半丈之外,柳长烟似乎是想要上前来扶住他,结果被谁挡开了,柳长烟眉宇里怒气顿生,正要发作,楚墨白轻轻抬起手,对他摇头,平声道:“我无事。”
    柳长烟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对方才阻他的人冷冷甩袖。
    楚墨白步履沉重地前行,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人不顾众人反对,稳稳托住他手臂,支撑住他欲倾的身体。
    他微微一愣,随即敏感地察觉到这人熟悉的气息,那股轻柔温润,不消去看都知道是在生笑的眉眼,忧虑道:“墨白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为何不让他先疗伤?”
    一副良善无害爱护徒弟的好师父模样。
    他们已到了剑阁,慕秋华闻讯出阁,大惊之下,疼惜地在众人面前扶住了楚墨白。
    楚墨白僵硬地挣脱开他,方才还极力克制的胸膛此刻一起一伏,嘴唇微启,用力地呼吸起来。
    慕秋华站在剑阁前,一身干净的袍子染上了楚墨白衣服上的血,怀抱的姿势空了,神色看上去茫然而疑惑,倒是没有再笑了,更多的是担忧,很怕楚墨白会真的死掉似的。楚墨白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像从来不认识他那样看着他。
    周梨皱了皱眉,心生嫌恶。这个慕秋华,演得一手好戏,不去戏台子上唱戏,真是委屈他了。
    陆奇风让身后的弟子把剑阁里里外外搜查一遍,看有何线索。
    一位执剑长老发话了:“这是剑阁,摆放我小楼历任掌门兵器之地,尊崇无比,岂容你们这样践踏。”
    青城派的弟子们赶紧害怕地收手,陆蕴却不怕,仗着陆奇风撑腰,嚷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查,这事是出在小楼的,我们有资格查清楚!”
    陆奇风冷声:“小楼不允许我们搜查剑阁,莫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事情吧。”
    长老们脸色不善,协调之下,便由小楼弟子和青城派弟子一起入阁查探。
    外面,慕秋华还不知发生何事,但看这阵仗,约莫忖度出几分,与几位执剑长老低头说话。
    楚墨白看在眼里,不知何故,眼中生出锐意,目光来回梭巡在慕秋华与长老们之间。
    这期间慕秋华不知说了什么,那几位长老抬头冷冷朝他看了一眼,尤其是苏合香,在冷眼之后,突然古怪地幽柔一笑,随即又立刻把笑收起,仿佛从未笑过。
    但那一笑,楚墨白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阴公鬼母,如果沈云从便是阴公,那么谁会是鬼母。
    众所周知,阴公鬼母两人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阴公既在,鬼母必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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