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喋喋不休,说不出其他的话,又恨又疚,只能反复揪着这一句话啃。
    雅谦笑了笑,颧骨处还留着泪痕,“是我的错,不该隐瞒先生练字的事。”
    从那天后,令窈便再也没见着雅谦。
    他真的被赶了出去,走的时候对着孟铎所在的院子磕了一百个响头,额头鲜血渗人,令窈让人拿了一百两银子给他,抱了字帖在屋里一边练字一边哭。
    孟铎屋里的书桌椅换了崭新一套,督导练字的人也换成了个鱼眼木脸的儒生。
    她进园子,身旁不许带任何侍从,短短几个月,她的园子便已变成孟铎的园子。
    他是真的不将她放在眼里。
    令窈狠狠地想,总有一天要让他后悔莫及。
    雅谦安置下来后,给她来了信,信中提到他匆忙出府,有一旧书忘在府里,书是先生所赠,是他此生最为珍重之物,问她是否能帮取。
    东西在她练字的书房里,举手之劳,令窈自觉欠他,便将此事记在心上。
    这日她练完字,提着灯刚走出园子,蓦地想起取书的事,怕自己忙起来又忘了,不如现时回去取。
    走到半路,灯忽地灭了,四处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往周围探视,林中悬挂的玻璃灯花已被摘掉,大概是孟铎的作风,他住进园子后,几乎将园林里的布置改了大半。
    她犹豫半晌,最终决定继续前行。
    今夜无风无月,星辰迷人,她抬头望夜,心中稍微慰藉几分。
    石子路的尽头竹林茂密,没有风,翠绿屹立,静悄悄,她不自觉放轻脚步,点着鹅卵石快子缓缓而行。
    忽地竹叶声声摇曳,有人影窜过,她躲起来,身子半蜷着,盯着突然冒出的两个人影。
    这两人对立而站,她正瞧得见其中一人,那人正巧站在她的视野前方,高瘦身材,一袭青黑金纹披风,腰间带刀。
    她认得这人,东厂提督,魏然。
    此人心狠手辣,乃汴梁党羽之争的领头人,虽为宦臣,但精通权谋,七年后,他将取代内阁,成为古今太监宰相第一人。
    大商的覆灭,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如今,这位权倾天下的宦臣,却出现在郑府的探亲园林中,朝他对面的男子低头俯身,恭敬谦卑。
    “魏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故意沉了声音,令窈却立即辩出声音的主人,心中惊慌,只是不敢立即确认。
    魏然:“臣办事不利,连累少主辞官,如今委屈少主下榻郑家,臣不放心,必须亲自过来看看  。”
    那人的声音没有波澜,“我在这里住得很舒适,你有心了。”
    魏然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人止住。
    “少主?”
    那人轻笑起来,“魏然,你在宫中多年,怎么连待客之道都忘了?我们可不能背着小客人说悄悄话。”
    话音落,令窈躲藏的地方有风掀起,她尚未回过神,只听得旁边竹树落地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太大动静,却足以让她暴露行迹。
    那人停在她跟前,一笼拢星黑披风,长腿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我说过,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尤其是你这种。”
    第13章
    月光白寒,寒不过男人清冷的黑眸。她应该转身就跑又或是大声喊叫,多一分动静便多一分生机。可是她没有。
    越是紧张时刻,越是能够激发人的本能。
    令窈未曾犹豫,张嘴一口,牙尖狠狠钉住攫住她下巴的那只手,用足吃奶的劲,恨不得立即咬下一块血肉,太过用力,以至于腮帮子绷酸。
    她牙都打颤,抬了眼直直地瞪向头顶那双幽深的黑眸。
    他纹丝未动,仿佛感受不到手间的痛楚,眉眼冷淡,任由她撕咬。
    令窈顿住,双唇微张,回过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到宫里那些莫名消失的宫女内侍们,杀人灭口四个字,她自小耳濡目染。
    孟铎未曾出声,倒是他身后跟来的魏然急于出手。东厂太监的手段,向来狠辣,一片刀叶即可见血封喉。
    令窈松了牙关,死过一次的人,再如何怕死,总比寻常人多些临危不惧的气势。她扬起面庞,呵斥魏然:“好个不知礼数的小太监,见到本郡主竟敢不行礼。”
    令窈可以装作不认识魏然,但魏然却不能装不认识她。宫里伺候的人,哪个不知令窈郡主的名号。混世魔王的称呼,还是皇帝揉着她的脑袋又爱又气骂下的。
    魏然愕然,看向孟铎。孟铎收回手,负在身后,低下腰,与令窈双目平视。
    风从林间来,树叶摇摇曳曳,月影照下来,自他的肩头晃至她的黛眉,她听见他古瓷般冷硬的声音轻轻吹进耳中:“小郡主,如今你身在郑府,天高皇帝远。”
    令窈眼睑一红,气焰瞬无。
    好一个孟铎,威胁恐吓不够,竟还要将她挫骨扬灰。
    令窈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想要将其大卸八块却无法发泄。心中不愿承认的事被人挑明,此刻她恨极孟铎,却不得不收敛眸中仇意——
    只因孟铎手里多了把蓝玉宝石刀。此刀削金如泥,锋利无比,在脖颈一划,人头立落。
    令窈彻底清明,整具身子似被冰水浸泡,呼口气都觉割喉咙。
    到底是在太后手底下练出的功夫,眨眼功夫,令窈换上天真无邪的神情,大眼睛水澄澄兜满委屈,凝脂般的小面孔故作沮丧:“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先生,竟惹得先生如此厌恶。”
    孟铎眯起黑眸。
    令窈没法,索性捧住胸口做疼痛状,往前歪去,伏在孟铎肩膀边。
    魏然低头查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竟然两眼一昏晕过去了。寻常人忽然晕倒,免不了磕碰,她运气好得很,不偏不倚,恰巧倒在少主怀中。
    魏然不放心,作势要捏她鼻尖试探,手刚伸出去,被孟铎制住:“退下罢。”
    魏然唇语悄然,不杀她吗?
    “一个小孩子而已。”孟铎起身,捞住令窈扔到魏然肩头。
    月亮逃进云间,夏日森冷的墨蓝终是有了几分黑夜模样。
    两道鬼魅般的身影来去无踪,碧纱馆门前的梨花芭蕉间多了一个小人儿,侧身卧于萝岗白石上,仿佛已经酣睡多时。
    令窈凝神屏气,直至再听不见那两人的动静,紧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望不见铜钱大的月亮,心中酸涩缓缓晕开。
    此前从未想过做小孩子的好处。如今了然,原来能挡劫。
    红木门咯吱声响起,喜夏送了老夫人吩咐备下的夜食,自馆内出来,望见大石块上躺着的人儿,瞧仔细了,连忙上前:“怎地就在这睡下了,若叫老太太知道,定要念叨。”
    令窈撅嘴垂眸,任由她背起,未曾言语。
    喜夏从碧纱馆回老夫人处,少不得将今夜令窈伏石而睡的事说与老夫人,老夫人笑笑,第二日着人去碧纱馆唤令窈,碧纱馆却先一步来了人。
    鬓鸦将令窈中暑的事禀告老夫人,老夫人心疼不已,亲自到碧纱馆照料,令窈哼哼唧唧趴在老太太腿边,水灵灵的模样发起病来,求人告事一呼百应。就连大老爷也赶了过来,生怕令窈有个好歹。
    满屋子人,无一不小心待她,令窈看在眼里,心安理得。
    她本就是皇恩宠大的天之骄女,从来都只有她应得的,没有她不应得的。她生来就有让人怜惜保护的本事,但凡施展,战无不胜,这也是她屡次从祸事中脱身的原因。
    大老爷坐在榻前的交椅前,一边替令窈摇扇,一边同老夫人说:“母亲放心,孟先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听闻令窈中暑需停学事,并无不悦,差人送来几筐解暑凉瓜,并一柄宝石切果刀,说是让令窈好好歇息,落下的学事无需着急,稍后他亲自来碧纱馆探望。”
    令窈听见这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老夫人伸手来拍:“卿卿,可是想吃凉瓜了?”
    大老爷立马让人将四筐凉瓜抬上来,令窈眼尖,瞄见竹筐里那把切果刀是孟铎昨夜置于手间把玩的蓝玉刀。
    她猛然明白他差人送瓜果的缘由,皱眉从老夫人身上翻起来,说不出是怕还是气:“我不吃,都拿走。”
    老夫人和大老爷一愣。
    令窈又说:“我想换个夫子,谁都可以,就是不要孟铎。”
    大老爷面有不满:“既已拜师,怎可随意打发。”
    令窈回得快:“孙夫子还不是照样被打发了?”
    大老爷噎住,半天吐出一句:“孟夫子是孟夫子,孙夫子是孙夫子,一年内打发两位家师,传出去让外人如何想我们郑家?”
    令窈鼓起腮帮子。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大老爷不再一味说教,而是拿刀削了凉瓜,一小块一小块切好,拿银细串好,递到令窈跟前,动作笨拙生硬:“卿卿,吃点凉瓜消消暑。”
    令窈折过头,盯着大老爷手边的凉瓜,也不知道孟铎从哪里寻来的西域瓜果,红透透水盈盈,瞧得人口津唾生。她舔舔唇瓣,昂起脑袋,总算是张开了嘴。
    吃了一碗又一碗,饱胃满足,原先的恼怒全都置之脑后,困意袭来,令窈怏怏闭眼打起瞌睡。
    睡意朦胧,她依稀听见老夫人和大老爷话家常,老夫人揉着她肚子,时而玩笑时而啧声,声音极浅,她心中莫名安稳,睡到酣处,忽然听见老夫人问:“也是怪事,像孟先生那样好的人,卿卿竟不喜他。”
    令窈已然睡迷糊,听到孟先生三字,从梦中挣出也要回一句:“你们都被孟铎骗了,他一点都不好,人面兽心,连小孩子都吓。”
    有谁的声音自半空砸下,玉石落地般清亮:“我竟不知,原来我是个人面兽心的夫子。”
    令窈睁开惺忪睡眼,看清榻边交椅上坐着的人,眼睛瞪如铜铃。
    屋里哪里还有老夫人大老爷,就连丫鬟都不见踪影。
    她下意识想要爬起来,脑海掠过昨夜的事,一双眸子迎过去,他坐于椅中,端得一副仙人气派,眼睛并不看她,目光落于窗棂后的半树梨花白。
    鲜有人不屑与她对视。就算她如今不是窈窕绝世的郑令窈,那也是瓷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令窈。她继续专注他,眼神坦然,仿佛刚才梦呓的不是她。
    许久,孟铎抬手,令窈如惊弓之鸟,脱口而出:“你要做甚?”
    话刚落,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轻轻放到她玉枕边。令窈瞄见他嘴边笑意,如昨夜月光影绰淡薄,仿佛是在回她:自作多情。
    令窈硬着头皮往下说,声音越发轻飘:“先生不怕我将昨夜的事告诉别人吗?”
    “昨夜的事?昨夜什么事?”
    令窈凝眉,觉得这人未免也太狂妄,她越是想要装模作样,声音越是稚气:“你与魏然的事。”
    孟铎笑起来,他这一笑,令窈还以为出现幻觉,悄悄拽了把衾裯,帷幔系着的葱绿流苏穗子来回摆动。
    不等他开口,她自己已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是了,昨夜哪有什么事。
    朝廷官员与宫中内侍往来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孟铎一个刚辞官的文官,与太监来往,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在内廷活络关系,想要早日复官罢了,这样做的大有人在,不足为奇。
    官场上的事千回百转,她不必踏这趟浑水。他如何谋算前程,根本不关她的事。
    她掩了攻势,孟铎却不甘罢休:“难为你记住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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