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辞挑帘而入,剑眉微皱:“娘,你也不管管她,堂堂郑家千金,吐出这样粗鲁的话,叫人听了去,以后谁敢娶她?”
    郑令清瞪着郑嘉辞,数秒,她从三奶奶怀中挣开,路过郑嘉辞身边时,往他袍角边踢一脚:“哥哥真讨厌!”
    三奶奶拿巾帕擦眼泪:“你妹妹小孩子心性,你别和她计较。”
    郑嘉辞低身拂去袍间的脚印灰尘。
    三奶奶说:“也难怪你妹妹发脾气,别说她气你,就连我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得不气你。”
    郑嘉辞:“娘是怪我为爹的事忙前忙后吗?”
    三奶奶欲言又止,摆摆手:“也罢,闹也闹过了,还能怎样,反正是要忍气吞声,与其放任不管,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她想起什么,刚止住的眼泪重新涌出来,咬牙切齿:“嘉辞,你知道吗,那个贱人有了身孕。”
    郑嘉辞端起茶:“我知道。”
    三奶奶伏在案头哭泣,哭够了,抬头去看郑嘉辞,认命地问:“你替娘挑个日子罢,总得迎她入府。”
    郑嘉辞:“不必挑。”
    三奶奶疑惑:“为何?”
    郑嘉辞轻描淡写:“她已经死了。”
    三奶奶瞪大眼:“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郑嘉辞双手交叠,往后靠近椅背,神态闲散,语气低凝从容:“就刚才。”
    三奶奶猜到其中缘故,吓得惊慌失色,颤着声说:“嘉辞,那可是一尸两命,你怎么敢……”
    郑嘉辞轻笑:“我有什么不敢。”
    第30章
    三奶奶手脚发麻,噤若寒蝉, 两瓣唇抖索, 眼睛盯在郑嘉辞身上,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即便她恨毒了元清蕊,却从不曾想过要杀人。
    嘉辞的手段, 未免太阴狠了些。
    郑嘉辞察觉出三奶奶眸中的惊悚,唇边笑意更浓, 问:“娘怪我处理不当?”
    一句话问出来,气势夺人,便是三奶奶这个亲娘,也有几分畏惧。她勉强挤出笑容,说:“怎么会,你为娘出这口恶气,娘感激你还不来及,怎么会怪你。”
    郑嘉辞目光淡然, 望向院里的富贵松:“娘能这样想最好,她和她肚子里的东西,留着也是丢人现眼,倒不如死了干净。”
    三奶奶唯唯诺诺:“是,死了好。”
    郑嘉辞:“这次有元清蕊, 下次不知又是谁, 娘该在爹身上用些心。”
    三奶奶委屈:“我对你爹, 何时不曾用心?我待他用情至深, 处处小心呵护, 还要我怎么……”
    话未说完,她听到郑嘉辞嗤笑一声,笑声又轻又浅。三奶奶难为情,有些窘迫,问:“嘉辞,你笑什么。”
    郑嘉辞:“用情至深又有何用,若人都能知恩图报,天底下就不会有痴男怨女。”
    三奶奶张嘴欲辩,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起,唯有低了脑袋,不甘不愿地说:“你爹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郑嘉辞含笑不语。
    屋里忽地安静,丫鬟们都在外面,三奶奶悄悄斜着眼睛朝郑嘉辞那边窥探,他正低头抿茶,茶杯里白气旋旋腾起,仿佛在他面上落下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他眉眼神色,越显神秘莫测。
    三奶奶有意缓解气氛,捧笑:“天气热,你喝这个不嫌烫嘴?”
    郑嘉辞抬眸:“从小的喜好,改不过来了。”
    三奶奶笑两声:“说来你也脾气怪,旁人冬天喝温茶,你却专拣冷冰冰的凉茶喝,待旁人夏日里喝起凉茶来,你又只喝滚烫的茶水。”
    郑嘉辞:“冬日易倦,需凉茶提神,夏日易躁,凡事更需小心,一如喝这壶烧开的茶,每一口慢慢含进嘴里,细细品味,方能静心,做起其他事,便不会鲁莽。”
    三奶奶似懂非懂地听着,正好口里干燥,便学郑嘉辞喝热茶,才刚一口到嘴边,烫得舌都肿起,脸皱成扭曲状。
    郑嘉辞递碗凉茶过去:“爹私下在外面置办的田庄铺子,娘该想些法子收到自己手里。一味惯着,只会惯出个仇人来。”
    三奶奶惊住,小声说:“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郑嘉辞重重放下茶杯:“我连人命都夺了,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又能怎样?”
    三奶奶缩脖子:“你莫要生气,娘照做便是。”
    郑嘉辞没再坐回去。
    三奶奶见他往外踱步,好奇问:“嘉辞,你去哪?”
    郑嘉辞侧过脸:“去碧纱馆。”
    翠竹浓郁,蝉鸣声被风声盖住。令窈在院里同丫鬟们捶丸,玩得不亦乐乎。
    地上设几个简陋的球窝,小丫鬟们拿着彩旗站在边角,令窈挽起袖角和裤腿,手里执短柄球杖,紧盯前方球窝,准备打满最后一筹赢下满十筹。
    一杖挥出去,刚要进穴的赘木球被人踩在脚下。
    令窈抬眸,郑嘉辞长袍朱靴,宽肩窄腰,眸中浮笑:“四妹妹,你玩捶丸,也不叫我。”
    说罢,他一脚将球踢飞,球滚入对面的球穴中。
    令窈皱眉。
    郑嘉辞淡淡一哂:“这一筹,我让四妹妹。”
    不等令窈开口,郑嘉辞拿过丫鬟手里的球杖,一连挥出十筹,筹筹入洞,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鬓鸦和一众丫鬟在旁看直了眼。
    郑嘉辞极善捶丸,打法精妙,加上他生得俊朗,冷硬的五官与挺拔的身姿相得映彰,兼有读书人的文气与武将的爽朗,虽不如郑嘉和面若白玉,却自有另一股风流灵况。
    小院其他人都为之激动,唯有令窈呼吸微屏,看不见郑嘉辞英俊面庞,只看得见他眼中透出的冷漠阴毒。
    来者不善。
    郑嘉辞同她一样,无利不起早。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跑过来,只为同她打场捶丸。
    果不其然,待郑嘉辞扔了球杖与她一起进屋,才刚坐下去,他便说:“四妹妹,前些日子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令窈装傻充愣:“我年纪小,许多事祖母不让我知道,三哥哥口中所说的事,是指哪一件?”
    郑嘉辞语气淡然:“自然是我爹与元姑娘一事。”
    令窈叹口气,从椅子上跳下去,双手捧着盛满回马孛萄的果盘,递到郑嘉辞面前,语气娇软:“三哥哥别伤心,吃点果子甜一甜。”
    郑嘉辞拣一颗,没有吃,捏在指间摩挲把玩:“果子虽甜,到底不如四妹妹这张嘴甜。”
    令窈假笑:“若能宽慰三哥哥,卿卿愿意说尽天下最甜腻的话,只是不知道三哥哥愿不愿意听?”
    郑嘉辞也跟着假笑:“自然愿意。”
    屋里猛地沉寂。
    她哪里有好话给他,不赶他出去已是万幸。而他破天荒头一回主动来探她,也算是稀奇。
    即便是前世那么多年,郑嘉辞也只在将她关起来的那两年里,主动同她亲近过。
    有时候来了他也不说话,只是隔着金砖筑成的栏杆看她,一看就是一下午,任她怎么辱骂他,他硬是一言不发,直到她骂得没力气了,他才会轻飘飘地吐出一句:“饿了吗?我让人布膳。”
    想起前世的事,令窈浑身一个颤栗,看向郑嘉辞的眼神也随之变化。
    连果子都不想再给他吃,她伸手夺回他手里捏着的孛萄,一口扔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我先替三哥哥尝尝。”吃完了,哎哟一声,说:“不甜,三哥哥还是别吃了。”
    遂捧了果盘坐回去,又将案上一应点心往她自己那边揽,竟是连口茶水都不愿赏他。
    她态度变得如此之快,郑嘉辞短暂怔忡,而后道:“今日来看四妹妹,其实是有要事相求。”
    令窈早就料到他此行必有目的,开始拿乔:“三哥哥开口,我一定答应,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我做不做得到?”
    郑嘉辞:“除四妹妹外,无人能做此事。大伯父和大伯母一向宠爱四妹妹,还请四妹妹多多进言,请大伯父莫要因为上次的事,生了嫌隙。”
    令窈笑:“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
    郑嘉辞:“为聊表心意,我特意带了个宝贝来,还请四妹妹笑纳。”
    随即有小厮窜进来,提着一个盖布笼子,令窈觉得新鲜,伸长脖子去探:“是什么宝贝?”
    郑嘉辞接过笼子,正对令窈,抬手掀去笼上帷布,露出笼中装的东西。
    令窈神色惨白。
    是蛇!
    她最怕这个东西,光是看到都会瑟瑟发抖,此刻吓得往椅子里躲,挥手:“拿开,快拿开!”
    鬓鸦不在跟前,去了小厨房拿糕点,令窈屋里只余几个不顶用的小丫头,纷纷吓到花容失色,哪里还敢上前。
    郑嘉辞打开笼门,将通体碧绿的小蛇绕在手腕间赏玩,递到令窈面前:“你看,多可爱。”
    令窈尖叫声惨烈。
    郑嘉辞啧一声:“四妹妹不喜欢吗?”他弯身,竟是要将蛇放进令窈手中,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哑道:“四妹妹胆子这么小,之前算计别人的勇气又从何而来?”
    令窈彻底清明。
    原来郑嘉辞不是来求她为三房说和。
    他是来示威的。
    平生最怕的东西近在迟尺,令窈没有心思顾及其他。她一味尖叫,连眼泪都吓出来。
    郑嘉辞眸光深沉,静静地看着。
    离得这么近,她蜷缩身子小小一团,平时飞扬跋扈的生气全然不见,那张粉嫩漂亮的小脸,此刻只剩柔弱与无助。
    原本只是想拿蛇吓吓她,没想到她竟会怕成这样。她小小年纪做得一手好戏,扮出来的无知无辜尚且让人生怜,更何况是此刻不加掩饰的脆弱求助。
    郑嘉辞伸出另一只手,拂去令窈眼角泪水:“何必害怕,它又不咬人。”
    令窈双臂环抱,如临大敌,紧盯那条蛇,听不进任何声音。
    就在郑嘉辞准备点到为止的时候,屋外传来动静,是轮椅碾过地毯。
    郑嘉和温和如水的声音响起:“三弟。”
    郑嘉辞不悦回头:“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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