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和凝视令窈,慢声道:“卿卿,你憔悴了。”
    令窈抿抿嘴:“哥哥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卿卿变丑了吗?”
    “卿卿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怎会丑?”郑嘉和犹豫,最终还是将话挑明:“卿卿,你这般憔悴模样,是因为孟铎吗?”
    令窈嘴边笑容凝固,良久,她缓缓坐起来,低下脑袋,孱弱肩膀微微颤抖。
    郑嘉和狠狠心:“卿卿,死者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令窈僵了僵,她红着眼瞪向郑嘉和,郑嘉和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他张开手臂,做好给她拥抱的准备。
    他告诉她:“卿卿,还有哥哥。”
    令窈张着眼睛,簌簌眼泪夺眶而出,多日来隐忍的情绪再也憋不住,心底绷紧的弦一下子断开。
    她投进郑嘉和怀中,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能说死就死?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待他,我不服,我不服!”
    郑嘉和默不作声,搂着她轻拍后背。
    令窈嚎啕大哭,自孟铎死讯传来那日起,她没能落下的眼泪此刻全都爆发出来。
    她哭着问郑嘉和:“他在汴梁时,同我分别,说是以后不做我师父了,我对他发脾气,我让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哥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咒了他,所以他才会死?”
    郑嘉和看她哭成这样,他只觉得心如刀割,连呼吸都痛,柔声安抚:“生死有命,卿卿无需自责。”
    令窈哭着摇头:“我替他发丧,在他灵前守了好几天,可他一次都没有入过我的梦,他定怪我,所以才不肯入梦!”
    郑嘉和声音哽咽:“你是他最爱的徒弟,是他生前最骄傲的成就,他只会以你为傲,又怎会怪你?”
    令窈怔怔问:“真的吗?”
    “难道不是吗?”郑嘉和拨开令窈鬓边被泪浸湿的乌丝,捧着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直视他:“他毕生所学皆已传授给你,他虽死了,但却算不得死,因为他最得意的学生还活着,你活一日,他便活一日。”
    令窈抱紧郑嘉和。
    令窈大哭一场,虽哭得筋疲力尽,但心中郁结被泪水彻底冲刷,醒后不再困于孟铎身死之事。
    若是她整日混混沌沌,又怎对得起孟铎对她的教诲?只有做好她自己,才不辜负孟铎教她这一身本事。
    她会永远记得他,将他藏在心中,但她对孟铎的依赖,应该到此为止了。
    令窈清醒后,去给孟铎上香。郑嘉和陪着她一块。
    “先生,这些日子让你看笑话了。”令窈对着孟铎的灵位鞠躬,喃喃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人哭,我很乖的,就只哭了一次。你放心,以后逢你祭日,我绝不会拿眼泪祭你,我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每年都笑给你看,好不好?”
    令窈用指尖戳出一个笑容,“你瞧。”
    郑嘉和目光宠溺:“若孟先生泉下有知,知你释怀,定会欣慰。”
    令窈想到什么,上前一步,低下头悄悄对孟铎的灵位道:“你在那边见了我爹娘,记得告诉他们,我有多聪慧。”
    她说这话,有些难为情,生怕郑嘉和听到,往郑嘉和那边看了眼,郑嘉和移开脚步,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令窈继续道:“先生,你要保佑我,至于保佑我什么,我暂时还没想好,待我下次为你上香时再告诉你。”
    令窈说完想说的话,一身轻松,走起路来都格外高兴,走至门边,发现郑嘉和没跟过来。
    “哥哥。”
    郑嘉和拿了三根香,“你先去外面等我,我给先生上完香就来。”
    “好。”
    眼帘中令窈已经走远,郑嘉和收回视线,侧眸睨案上摆的灵位。
    上面写着,先严郑师孟公平阳府君之灵位。
    郑嘉和慢条斯理将香点燃:“她为你求了府君之位,又以她自己的姓氏为你立灵位,这样的心意,竟浪费在你身上。”
    白烟袅袅旋起,郑嘉和嫌碍眼,又将香拔起折断,扔到一旁。
    郑嘉和随手拿起孟铎的灵位,嘲讽地笑了笑。
    得知孟铎身死时,他大吃一惊。
    倒不是为他的死,他知道他没有死。
    此人长命百岁,又怎会轻易死在汴梁郊外?
    郑嘉和盯着灵位看了会,重新将灵位摆回去,声音轻浅,近似于无:“你的恩情,上辈子我已经还尽。这一世,你夺你的江山,我守我的卿卿,你若伤她,我定百倍奉还。”
    第115章
    为着令窈的“大病初愈”, 阖宫上下皆松一口气, 尤其是秀凰殿的宫人们,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郑家来的二公子, 比穆家的少爷还要管用。不但能让公主吃好睡好,还能让公主开怀大笑。
    但凡郑二公子入宫, 她们一迈进殿内,就能听到公主娇娇的笑声, 嘴里“哥哥,哥哥”地唤个不停, 一天到晚,不知要唤多少遍,听得她们耳朵都生茧。
    就连皇帝都吃起醋来, 抱怨:“卿卿,最近你天天往宫外跑,许久未和舅舅一起用晚膳。”
    此时他们身在御书房,令窈特意带了郑嘉和来向皇帝请安。问完好,令窈挪身, 自然而然和郑嘉和挤一张椅子,头也不抬和皇帝道:“要是舅舅肯让哥哥与我同住秀凰殿, 我就不用天天往宫外跑了,自然能够日日陪舅舅用膳。”
    皇帝目光扫视令窈和郑嘉和亲密无间的举动,眉头微皱, 指了另一张椅子, 道:“卿卿坐过来, 让舅舅好生瞧瞧。”
    令窈不情不愿坐过去;“有什么好瞧的?”她惦记郑嘉和的事,又道:“我想留哥哥住在宫里,舅舅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应,我才不让舅舅瞧。”
    说完,她将脸捂住,嘟嚷:“舅舅一日不答应,我就一日不露面,天天戴着帷帽遮着脸,让舅舅想瞧都瞧不了。”
    皇帝无奈,拨开她挡脸的手:“卿卿,不是舅舅不应你,宫规在那摆着,你哥哥是外男,怎能入宫与你同住一殿?”
    “可他是我——哥哥呀,为何不能与我同住?”令窈拿开手,目光掠过郑嘉和,声音渐渐低下去,连“亲哥哥”三字都只吐出后两字。
    换做以前,她定底气十足,如今不知怎地了,一看到郑嘉和,脑海中时不时就会冒出太后那个老妖婆的话。
    昨晚她甚至有梦到郑嘉和笑意盈盈同她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我亲妹妹,无论你以后是唤哥哥还是唤二郎,你都是我最爱的卿卿。”
    恰逢郑嘉和目光与她相接,令窈慢了呼吸,将头垂低。
    定是前阵子为先生伤了心神,才会做那种稀奇荒唐的梦。
    皇帝沉声:“看来二郎待卿卿,甚是用心,所以才会让卿卿这般依赖喜爱。”
    郑嘉和转眸,望见皇帝眼神深邃,威严冷肃的语气不怒自威。两人四目相对,皇帝半眯了眼,眸底闪过一抹警告的意味。
    郑嘉和笑了笑,不卑不亢,坐姿端方温雅,一动不动直视皇帝。
    他知道皇帝在担忧什么。
    皇帝是怕他这个卑微的郑家庶子借机把持卿卿,更怕他这个所谓的哥哥会对卿卿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郑嘉和唇边笑意更浓,如若他要做,只怕早就做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二郎要与卿卿同住吗?”虽是问话,但更像威胁,仿若他一答应,立刻就有人将他拖下去斩首。
    连令窈都听出皇帝语气中的不善,当即出声:“舅舅,不许你这样凶哥哥。”
    皇帝:“舅舅哪里凶了?你问问二郎,朕是在凶他吗?”
    郑嘉和:“陛下待我,和蔼可亲。”
    皇帝看向令窈:“你听听,二郎都为朕抱不平了,卿卿还要冤枉舅舅吗?”
    令窈鼓了腮帮子,看看郑嘉和,又看看皇帝,撇开眼不看他们俩,绕到案桌后,随手翻阅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专门伺候文书的内侍连忙道:“这些是刚呈上来的折子,陛下尚未启封,公主看旁边那些罢……”
    话刚没说完,皇帝道:“混账,公主想看折子,朕都没说什么,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多嘴?”
    内侍跪下去自行掌掴:“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令窈扶了内侍起身,同皇帝道:“不怪他,平日我来舅舅这看折子,也都是看些旧折子,新呈上来的奏折,本就应该由舅舅启封。”
    皇帝挥挥手,内侍连滚带爬退了出去。皇帝走到案边,将令窈刚才随手拾起的折子亲自递到令窈手里。
    “往后不必拘这种虚礼,只要卿卿喜欢,哪怕是将御书房设到卿卿的秀凰殿,舅舅也会照做,更何况是启封奏折这样的小事。”
    令窈笑着点点头,而后踮脚凑到皇帝耳边,甜甜轻语:“舅舅真好,卿卿最喜欢舅舅了。”
    皇帝窥出她的心思,她说得这样小声,定是怕郑嘉和听到。
    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只怕她心里最喜欢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令窈拿了折子拆开看,才看一行,欢喜不已,走回郑嘉和身边,得意洋洋告诉他:“哥哥不是想知道,卿卿这几个月在汴梁做了些什么吗?”
    郑嘉和眉目柔朗,含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即便哥哥不知道,也能猜到一二,卿卿做的事,自然都是好事。”
    “岂止是好事,桩桩件件,皆是朝堂大事。”令窈问皇帝,“舅舅,我能将折子上面写的话告诉哥哥吗?”
    皇帝迟疑,继而道:“但凭卿卿做主。”
    皇帝的宠溺,令窈习以为常,郑嘉和看在眼里,颇为讶异。
    来汴梁之前,他并未想到,皇帝对卿卿的宠爱,竟然到了连朝堂之事都能交由卿卿儿戏的地步。
    令窈迫不及待将自己做过的政绩告诉郑嘉和,展开奏折念:“这上面说,宸阳公主才识过人,多次参与政事,所作所为,虽有成效,但……”
    令窈语气一顿,欣喜的笑意消失全无,重重合起奏折,不再往下念。
    “好端端地,怎么生气了?”皇帝接过折子,迅速扫几眼,面色不悦。
    令窈委屈嗫嚅:“竟说我谄媚君主,还说女子参政有违祖制,若是他们有用,怎会被我一介女流之辈比下去?实在欺人太甚。”
    皇帝宽慰:“卿卿莫要在意,他们嫉妒卿卿有治国之才,所以才说出这些酸言酸语,舅舅即刻将这封奏折发回去。”
    令窈翻出其他几份奏折,皆是弹劾她朝政之事,这些折子还只是九牛一毛,旁边皇帝批阅过的旧奏折里弹劾她的更多。
    令窈愣住。
    原来舅舅早就知道官员弹劾她的事,从舅舅批过的旧奏折来看,这些早在一个月前就递了上来,是舅舅一直瞒着她顶住了所有的压力。
    该委屈的那个人不是她,是舅舅。
    令窈侧头问皇帝:“舅舅,为何不告诉我?”
    皇帝笑着摸摸她脑袋:“卿卿只需做自己喜欢的事,无需被这些小事绊住脚。”
    令窈鼻头一酸,伏进皇帝怀中,颇为愧疚:“是卿卿连累舅舅了。”
    “这点事,哪里就称得上连累了?”皇帝道:“那些个世家造作起来,比这些御史言官有过之无不及,舅舅早就习惯了。”
    令窈揉揉发红的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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