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鸦贴心道:“殿下若要撕了它们,我这就去找剪子。”
    少女闷声闷气:“不必了,我里头有剪子,将书给我罢。”
    鬓鸦将书递过去。
    少女捧了书,转身往里去,不像是要撕书的样子,倒像是要藏书。
    鬓鸦心中好奇,但不敢问,默默地看着少女将书放进紫檀小柜里,一把金锁挂上,嘴里喃喃说了什么。
    鬓鸦凑近听,听清少女的话:“真是小气,呸。”
    至第二日,所有的礼物和书信都清点完毕,令窈翻来覆去地找,愣是没找到穆辰良的礼物和书信。
    她心中纳闷,这人怎地不给她送礼物。
    发生这样大的喜事,搁平时他早就送一大堆礼物过来了,今儿个是怎么了,连封书信都没有?
    又过几日,穆家送来了文书,令窈这才知道,为何她没收到穆辰良的礼物和书信了。
    他不是没送,他送了,被他的老父亲拦截而已了。
    皇帝忧心忡忡,将穆大老爷的文书拿给令窈看。
    穆大老爷的文书简单几句,没有提新储君的事,更没有庆贺之言,通篇只有一个意思——解除婚约。
    令窈看完文书后,久久未曾说话。
    皇帝道:“对于这次册立新储君的事,各大世家颇有微词,朕本以为至少穆家会站出来支持,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恭贺上礼,反而要求解除婚约,卿卿……”
    令窈放下文书,语气平静:“穆大相公要求解除我与穆辰良的婚约,合情合理,爹爹无需替我担忧。”
    “当初死活要结亲的人是他家,如今主动提出退婚的也是他家。”皇帝有些恼怒,“哪有一国储君被人退婚的!穆家简直欺人太甚!”
    令窈抚慰皇帝:“爹爹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以后谁来疼我?”
    皇帝这才缓口气,担忧地看着令窈:“卿卿不生气?”
    令窈笑了笑,“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与其白生气一场,不如早些想出应对方法。不瞒爹爹,其实我早就料到,册封储君后,穆家可能不会再与我结亲。”
    “这是为何?”
    “因为穆家嫡长子不可能入赘皇家。我尚是公主时,他们与皇家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但是我做了储君,这婚约的从属就变了,一国储君,日后的帝王,怎能在人之下?日后结亲,只能是从妻纲,不会从夫纲,若是从妻纲,那么穆辰良必须入赘。”
    皇帝眉头紧锁:“穆辰良那般爱慕你,兴许他会同意。”
    “他同意没用,必须得整个穆家同意。”
    皇帝问:“卿卿打算怎么办?”
    “任何人都不该为了成为谁的附属品而放弃一切,穆辰良只能是穆家嫡长子,大好的前途握在他手里,我不想也不需要他为了我与整个穆家公然为敌。所以,这婚必须退。”
    皇帝迟疑,出声提醒:“你新做储君没几日,就被穆家退了婚,其他世家见你没了穆家的支持,定会蜂拥而上群起攻之。”
    令窈不以为然:“所以,这婚更得退。”
    皇帝不解:“卿卿何出此言?”
    令窈冷静分析当前局势:“如今外忧内患,外有逆贼伺机而动篡谋江山,内有世家对新封储君的事蠢蠢欲动,外忧暂时搁置不提,但内患却必须及时解决。穆家身为世家之首,举足轻重,收服了他家,也就等于收服了其他世家。”
    “卿卿打算如何做?”
    “我必须前往幽州一趟,亲自将退婚文书送到穆大老爷手里。”
    皇帝看出令窈的用意,既惊讶又担心,提醒:“那位穆大相公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卿卿想清楚了?真要去幽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令窈云淡风轻,提笔起拟退婚文书。
    从汴梁至幽州,令窈悄悄出行,除皇帝外,无人知晓她的行程。
    羽林军乔装打扮,沿路相送,外表平淡无奇的车队,实则铁桶一般,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令窈坐在马车里,身边只带了一个鬓鸦伺候。
    鬓鸦将侍卫千里加急的信呈上,令窈正闭目养神,单手抵着鬓角,优雅地靠在引枕上,语气懒洋洋:“我懒得看了,你拆开念给我听罢。”
    鬓鸦将信拆开,看清上面的字,犹豫了一下,念:“吾爱卿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奴思之念之,已近癫狂……”
    令窈顿时睁开眼:“停下,不准念了。”
    鬓鸦咽了咽,低下头偷笑。
    令窈将信拿过去,看清信封上穆辰良的字“空青敬上”,嗔鬓鸦一眼:“你怎地不告诉我,是穆辰良的信?”
    鬓鸦:“你也没问我呀。”
    令窈哼了哼:“你出去。”
    鬓鸦凑近,笑着看她脸上两团晕红,学穆辰良信里的语气:“吾爱殿下,小奴惶恐,可是小奴做错了事,殿下才不让小奴在身前伺候?”
    令窈推开鬓鸦,不再理会她,自己背过身,用宽袖遮挡书信,继续往下看。
    穆辰良的思念之语写了整整十页,每一句都甜得发腻,后五页庆贺她登储君之位,虽不是甜言蜜语,但字里行间的骄傲与敬仰,更胜甜言蜜语。
    他只在最后草草提了几句穆大相公对女子为储君的事颇有微词,因为触碰到世家的底线了,他说完这些,又说他会尽快说服穆大相公,让她无需担忧。
    令窈看完信,心中滋味复杂。
    穆辰良怕是还不知道,穆大相公的退婚文书早已送到汴梁。看得出来,穆大相公对于她做储君一事有多不满,若不是有穆辰良在穆家阻拦,只怕送到汴梁的就不仅仅是一封退婚文书了。
    正如穆辰良在信中所说,女子做储君,日后登基为皇,确实触碰了世家的底线。所谓的百年世家,勋贵之家,皆都是男子立功名创家业,突然一个女子冒出来,做了高高在上的储君,他们确实应该害怕。
    但他们不是害怕她,是害怕其他的女子纷纷效仿她,是害怕这世道因她而改变,害怕他们代代相传的“男儿本色”断在她手里。
    是女子不能立功名创家业吗?不,不是的,他们心知肚明,有女子为他们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他们才能作威作福,甚至不费吹之力即可坐享其成。
    这世间向来都是弱肉强食,既得利益者怎会与弱者谈平等,能为弱者争取利益的,只有弱者本身。在这世道,她们身为女子,便是弱者。弱者的权利,只能由弱者自己去抢,去夺。
    今日是她登储君的权利,明日便是千千万万个她当家做主为官为吏的权利。
    她的权力,即代表了天下女子的权利。
    他们怎会不害怕?
    令窈黑眸瑟缩,往后微仰,靠在引枕上,若有所思。
    她虽有心掀翻这世道,但不能急在一时,需得慢慢来,一步步来。
    如今她要做的,便是效仿男子,男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男子如何面不改色利用人,那她也有样学样。男子之间,最爱谈的,无非是美色与利益。
    穆大相公不像是个会被美色_诱惑的人,所以只能用其他利益诱之逼之。
    车马行在山野间,令窈掀了车帘往外看。
    他们已至幽州地界,一路行来,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哪里都好,就是田间风光差了些。
    她盯着青黄不接长势堪忧的稻田,看着看着,面上忽地生出笑容,黑眸深沉,成竹在胸。
    穆府。
    穆大老爷刚从外面回来,热得一身汗,尚未来及更衣沐浴,管家急匆匆找来:“老爷,不得了……”
    穆大老爷出声打断,既恼火又无奈:“少爷又逃出去了?他怎地一刻都不肯消停!”
    “不是少爷。”管家想了想,替穆辰良多做一句解释:“自从老爷威胁少爷说要退婚后,少爷就没再绝食了。”
    穆大老爷不耐烦:“不是少爷闹事就行,其他事我不想管,你自己看着办。”
    管家:“皇太女殿下来了。”
    穆大老爷吃惊:“你说谁来了?”
    片刻后,穆大老爷匆匆赶往书房。至书房门口,脚刚抬起,忽地想起身,犹豫数秒,又放回去,皱眉转身,往回走。
    何必着急待客,皇太女又怎样,这个储君人选,他本就不赞同。
    女子做储君,天大的笑话!
    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小女子罢了,也就辰良中了邪失了心智,才会被她唬得痴痴傻傻,要什么给什么,恨不得连命都给出去。
    穆大老爷走出几步,听得身后有人唤:“穆大相公。”
    这声音清亮冷冽,透着少女特有的几分空灵慵懒腔调,听到耳里,让人心头一酥。
    穆大老爷回头,见一金衣少女立在门口,衣上绣折枝白牡丹,纱袖金线压边,墨黑的乌发如云团一般垂在脑后挽成花髻,鬓间珠翠金玉,眉心点红,耳边坠绿。
    高贵大方,不似凡间之人,真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她年纪小,气势却足得很,一双黑灵灵的眼睛,没有半分娇怯,淡淡睨他一眼,高位者的姿态拿捏得当浑然天成,上半张脸冰冷,下半张脸浅笑。
    “孤还以为是自己看错,穆大相公来了书房,怎会不和孤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听闻穆大相公最是守礼的一个人,又怎会失礼至此,定是孤一时眼迷,看错了人。却不想,真是穆大相公。”
    她一开口就以“孤”自称,提醒他她如今是储君而非公主。又以礼数为开场,三两句就点明他故意轻慢的态度,如此不卑不亢,压得他无法辩驳。
    穆大相公愣了愣,尚未想好该回些什么,少女已近身侧。
    “穆伯伯,卿卿同你说笑呢,我远道而来,未经通传擅自入府,是我失礼才对,穆伯伯莫要与我计较。”
    方才君威十足的少女,说变就变,亲近热情,活泼开朗,仿佛只是他家中一个备受宠爱的小辈,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储君。
    恩威并施的手段,她拈手就来,为君者的气势,与生俱来,令人咂舌。
    穆大相公想了想,将心底所有故意怠慢令窈的念头收住,立刻将她迎入书房。
    第152章
    入了书房, 穆大老爷让人上茶, 令窈却说不必。
    她开门见山,将退婚文书递过去:“我与辰良命中无缘, 当初立下的婚事就此作罢。”
    穆大老爷拿过文书,心中讶异。
    本以为她会纠缠一番, 却不想如此爽快。
    穆大老爷仔细看过文书,文书里夹并穆辰良的生辰八字贴, 一并退回来。当初穆家为定亲送入汴梁的东西,另有清单一一列出, 如数返还。
    穆大老爷往前一探,目光定在少女身上。她端坐椅中,气定神闲, 宽袖拢了一截,露出细白如葱纤纤玉指,指上一个玉扳指,她轻缓把玩玉扳指。那玉扳指平淡无奇却有些眼熟,穆大老爷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少女的眼神抛过来, 似乎在等他的回应,眉眼间无情无绪, 更窥不出喜怒,唯有储君的威严咄咄逼人。
    穆大老爷意识回笼,手里攥着文书, 道:“殿下当真舍得放弃辰良?”
    少女轻笑一声:“穆伯伯, 当初可是你们以兵权要挟我做穆家媳妇, 这会子怎么倒成了我缠着他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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