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棺材二字,赵祝升有了动静,推开他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口中喊着爸爸妈妈。
    阮苏说不出话,跟在他后面走,怕他摔跤。
    他回到客厅里,悲伤情绪犹如被打开了阀门,趴在粗糙简陋的棺材上失声痛哭。
    阮苏站在门边,小曼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旁,眼眶里也有水光在闪烁。
    “唉,太可怜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阮苏站了会儿,对司机道:“你先回去,跟二爷打个招呼,就说我今晚在赵家陪赵小先生,他要是愿意来的话就来,不愿意来也请放心,我带了护卫。”
    司机领命离去,阮苏让小曼看着赵祝升,自己在宅子里转了转,想找点吃的,免得赵祝升饿一天昏过去。
    可惜走了一圈,什么收获也没有。地上到处是摔碎的碗碟与花瓶,餐桌上镶嵌了一点装饰用的金片银片都被人撬走了。
    她正犯难,段瑞金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几个大食盒与厚毛毯。
    食盒里装得是老妈子做得晚餐,种类丰富,菜汤齐全。
    将这些饭菜摆在破损的餐桌上,阮苏去喊赵祝升吃饭。
    他只顾着趴在棺材上哭,根本不理人。
    段瑞金看了看,走过去冷冷道:
    “你父母若是九泉之下有灵,一定对你无比失望。全家人都死了,而你只会哭。”
    他浑身颤了下,回过头,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早就消失不见,苍白脸庞上留下的只有绝望与痛苦。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冲去他们面前,一刀宰了他们吗?”
    段瑞金道:“事在人为,你只想着哭,就永远只会哭。可是你若有计划,即便此时仅仅是深埋土壤里的一颗小芽,来日也有机会长成苍天大树。”
    赵祝升沉默不言,由于先前哭得太激烈,身体一阵一阵的抽搐着。
    阮苏用一条毯子盖住他,轻声道:
    “吃饭吧。”
    赵祝升站起身,两条细腿打着颤,抓紧那条毯子独自走到桌前,筷子都没拿,直接用手抓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小曼本要递筷子给他,被阮苏拦住了,轻轻摇头,示意不要打扰。
    他越吃越快,简直成了狼吞虎咽,不知是真的饿坏了,还是用食欲填补伤悲。
    吃到肚子实在装不下了,赵祝升停下来,望了眼棺材,走过去席地而坐,依靠在上面闭上眼睛,宛如儿时的他在母亲怀中睡觉。
    阮苏等人开始吃饭,吃完后随便收拾了一下,段瑞金让司机从车上搬下来几张软垫子,在客厅角落里坐下休息。
    阮苏靠在段瑞金肩上,因为一入夜就手脚冰凉,于是握住他的手,借他的体温取暖。
    她看着赵祝升,心里很不是滋味,往段瑞金脖子上蹭了蹭,闭上眼睛不愿再回顾这件事。
    段瑞金握紧她的手,嘴唇印在她额头,自己的眉心紧锁着,心里担忧得是另外一件事。
    赵家的一系列遭遇,背后定有人在操控。
    赵庭泽反对的是征收军粮钱,让人很难不与即将到来的二十万大军联系到一起。荣家兄弟力量强大到这种地步,作为寒城最大经济支撑的金矿能安然无恙吗?
    有些东西,自己放弃是一回事,若是被人抢走,那就是失败者永恒的耻辱了。
    一夜过去,阳光照进赵宅的西式落地窗,一阵微风吹进来,黄表纸烧剩的灰烬随风上扬,飘落在赵祝升的睫毛上。
    他头疼欲裂,浑身难受,发出一声闷哼,下意识地喊:“妈,我要喝水……”
    水杯递到他手里,手感却不是他平常用的那一个。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人愣了愣,又发觉脑袋下的枕头太坚硬,硌得他难受,低头一看看见了棺材。
    被遗忘的记忆重新涌现,赵祝升垂下眼帘,满脸晦暗。
    阮苏蹲在他面前,面容清新得像沾了露珠的百合花。
    “我要回去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赵祝升不说话,她又道:“我可以找人帮你父母下葬,买墓地的钱也可以帮你出。你这段时间最好是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容易出危险。”
    他自嘲地笑了声,“你怕我寻死么?”
    阮苏道:“是,我怕。仇都没有报就去死,是懦夫的行为,我不希望看见你变成懦夫。”
    赵祝升蜷缩起膝盖,用双臂抱住脑袋,声音闷闷的传出来。
    “我哪儿有能力报仇,我就是一个废物,寄生在父母身上的菟丝花,离了他们我连活都活不了……”
    阮苏道:“你要是废物,那我是什么呢?当初若是没有你帮忙,百德福根本开不起来,你忘了吗?”
    段瑞金就站在他们身后,听见这话皱了皱眉,因为知道她是为了安慰他,只好将不爽的情绪压下去。
    赵祝升抬起头,眼眶肿成了两颗小桃子,多日没梳洗的脸也没眼看。
    “你真的不觉得我是废物吗?”
    阮苏微笑着伸出手,帮他理了理杂乱的头发。
    “当然不是,但是你得告诉我,接下来如何打算?”
    赵祝升看着地板,凝固已久的脑子转动起来。
    “我、我可以去找外公外婆,不过他们年纪大了,可能不好收留……我记得晋城似乎也有个亲戚,做生意的,听说还不错,或许我该去投奔他……”
    阮苏问:“你要去晋城?”
    他烦恼地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阮苏回头看向段瑞金,后者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拒绝与她对视。
    可她固执得很,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最后还是回过头来,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阮苏露出感激的笑容,对赵祝升道:
    “不如你先去段公馆暂住一段时间,养好伤再做打算。”
    “段公馆?”
    赵祝升犹豫不决。
    阮苏趁热打铁,“对啊,至少你今年得留在寒城吧,过不了多久就是头七了,你要是不在,像什么话呢?”
    赵祝升被她说得动摇,慢吞吞站起身。
    他现在的形象堪比街边流浪汉,阮苏只想把他拉回去冲洗出人模样来,自顾自地做了安排。
    “你先跟我们回去洗澡换衣服,我呢就为你联系墓地与抬棺的,总之等安葬好你家人,再谈以后的事。”
    赵祝升人生中头一次主持丧事,完全没有头绪,身上又带着伤,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刻。
    阮苏带他回到公馆,给他一间客房,让小曼暂时照料他。自己则去找了老妈子,询问寒城丧事习俗,按照她的指点一一办理妥当。
    回来后的第三天,葬礼举行。
    监狱那边终于做了次人,同意他们把赵庭泽的尸体领出来,装裹下棺。
    送葬队伍排得老长,不是因为吊唁的人多,而是抬棺的人多。
    一口棺椁需要八个人抬,赵庭泽一口,王梦香一口,双胞胎一人一口小的,加起来便有二三十人了。
    再加上那些扛灵幡的、演奏哀乐的、放鞭炮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将近一百人。
    赵祝升穿着连夜赶制出来的孝衣,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用稻草杆绑了腰,宛如一个小丑,抱着父母二人的黑白照片,走在这条长龙的最前方。
    因局面动荡,看热闹的人也少了。百姓们都不露头,躲在倒插了扫把的门后,从缝隙里偷偷看他们,唏嘘着赵家的变故。
    步行五六里,来到山坡上。
    坟坑已经挖好,一排四个,在鞭炮声中,抬棺的人齐心协力将棺椁放进去,开始填土掩埋。
    赵祝升一言不发地看着,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此时变得无比清晰——从今往后在这世上,他将是孤身一人了。
    “是你的无知害死了他们。”
    那一晚荣闲音对他说得话在耳边回荡,当墓碑立好后,他跪在父母坟前,各自磕了三个响头,暗暗在心中发誓,余生他活下去的意义,便是为他们报仇!
    葬礼结束,大家各自散了。
    赵祝升摘掉帽子脱了孝衣,孤孤单单地走下山。
    山脚下停着一辆车,与这里萧瑟的风景格格不入。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抑郁的心情走过去,却发现车里只有司机。
    司机说:“太太今日新饭店开张,腾不出手来,命我来接您,您想回公馆还是去饭店?”
    赵祝升讶然片刻,自嘲地笑了。
    也是,悲喜不相通,对方帮他帮到这个程度已是仁至义尽,哪儿有陪着他一起颓丧的道理。
    他说了声去公馆,坐进车里望着倒退的荒山,脑中浮现二人第一次正式交谈的情形。
    那时他还有年少轻狂的底气,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嬉皮笑脸地问她:“你找我?”
    因前不久才抓捕过一批闹事的人,阮苏第二家饭店开张的规模比上次小了许多,只请小凤仙来唱了两台戏,便算完工了。
    她没有另取名字,依然叫百德福,准备当个连锁品牌来经营。
    大约是因为娄望南的手艺积累下好口碑,她的名气也愈发大了,新百德福的生意挺不错,第一天就有很多人来捧场。
    阮苏在那里应酬,待到晚上八点多,将场子交给娄望南,乘车回家。
    路上小曼见她闷闷不乐,问:“太太您在担心生意吗?如今赵家倒了,寒城的饭店群龙无首,正是百德福发展的好机会呢。”
    她摇摇头,“我愁得是阿升,该怎么安排他好呢?”
    小曼回忆了一下这两天赵祝升的表现,也有些唏嘘。
    “他当初是多么生龙活虎呀,给他一个炮仗他都能把自己炸上天。自打那些事发生后,他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也不说,觉也不睡,每次看见他,就跟木偶似的坐着或站着,真是让人担心呢。”
    阮苏道:“可不是,他当初帮过我的忙,我不能看着他萎靡不振啊。”
    小曼撇撇嘴,“帮他又能怎么帮呢?给他钱?送他去念书?我看他都是不肯的。而且太太,您现在住得毕竟是段公馆,留不留他也得参考二爷的意思。二爷估计是不大愿意留的,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同意自己的太太收留不相干的男人呢?他年纪说大不大,可是也有十七八呢,放在平常人家,都快要娶媳妇了。”
    阮苏被她这么一说,更加烦恼,想了半天脑中冒出一个主意,狡黠地看小曼。
    小曼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太太您看什么呢?我身上又没长花。”
    阮苏笑道:“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二爷同意他留下。”
    “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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