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头,认真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回到这边来,不知道他到土国是为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到浣澜府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陛下相信他,逸……轩相信他,甚至连自己……也相信他。
    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有的人想出了半辈子,依然觉得这个人不值得相信,但是有的人,不过是见了一两次,就觉得这个人是可信的,可以不问缘由地相信的。
    他慢慢地将手伸了出去,想摸摸他的脸,确定现在躺在自己身边,熟睡过去的少年是真正存在的,而不是很早很早之前梦中的一团影子,自己想要触摸他的脸颊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罢了。
    但是手指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怎么样也落不下来。
    在玉茗楼遇到他之后,他心中剧烈地跳了一下。从很小的时候就继承了父亲的这个位子,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土国的大将军,也只是土国的大将军。身处高位,但是……但是什么?
    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和他吵了一架之后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从小就羡慕他,但是却从来没有那个勇气,也不敢有那个勇气。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记事开始,年轻的父亲就是摸着他的头,一边低低地叹息一边告诉他自己的将来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而存在的。弟弟贪玩的时候,赖在奶娘怀里的时候,他却是规规矩矩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里面,听着夫子启蒙,尽管他的那位弟弟和他相差不到两岁。
    慕家的长子,慕家的继承人。但是他知道的只是慕家就是一片随时会压下来的天,现在是自己的父亲在顶着,迟早这片天回落到他的肩上。他要顶住,为土国,也为慕家撑起这一片天。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马革裹尸还,只是回来的时候连尸首都没有了,只是一个黑漆漆的棺材,以及一身被血浸透的战衣。
    与竹国一战过于激烈,甚至那场战争本来就是为了父亲特意挑起的。
    两国交界的臻渊谷,死掉的不仅是他的父亲,还有父亲身边誓死不离身的十七名随侍,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们,死死地围着自己的主子,等援军到达的时候大多连尸首都拼不全了。
    而自己的父亲,据那一战的老兵说,零零散散地几百道口子,血淋淋的站在那里,睁着一双眼睛,但是一点都不狰狞,不过是看着而已,只是看的不是满地的狼籍,而是澈蓝的天空,隐隐的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哀。
    “将军的意思,他要留在臻渊谷。所以……所以……”老兵一边说着一边哭了出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名三十七八岁的壮年男子也是可以哭到这种样子的。眼泪鼻涕一起流,涂得衣袖上面去全部都是。
    马革裹尸还,父亲教他这一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教全。他知道了不久之后就又问了自己当时的夫子,全句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必马革裹尸还。
    他手中抓着沾满了褐色血迹的战衣,一时间也只是站着,只是忽然抬了下头,看见从南边飞过来的一只燕鸟,幽幽地在自己头顶划过。
    他当时只是点了下头,然后将血衣放到了祠堂。但是在第三天的时候,牵出了几乎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战马,是父亲的那匹战马的后代,他前年的生日礼物。
    父亲将和他差不多高的小马驹迁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匹有一双温润大眼睛的战马也在,亲热地舔了舔自己的孩子,然后舔了舔自己,没想到不过是……自己就要和它一起为父辈复仇了。
    十四岁他第一次上战场,血污了他的整双手,一场激战完毕,双手连伸直都不可能。随侍的人整整用热水捂了一个多时辰,手掌才慢慢松开,将刀拿下来,但是整个手掌的皮也撕下来一大片。
    ☆、第三章 (3267字)
    宽厚的手掌带着一丝颤抖,缓缓压在微微颤了一下的眼睫毛上,就像是他心中感觉到的那样,柔软的,像是羽毛,感觉到抚摸,极轻地在自己手中缓缓滑过,让他想到了很早的时候认识过的孩子,又有点像父亲那匹战马温润的大舌头。
    他手掌缓缓摩挲了一下,白皙的带着薄薄的白色伤痕的指尖缓缓划过这张熟睡的脸,心里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像是偶尔看着蓝天的时候,这种仿佛和天地一般的静谧。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抚摸一缕晨风,或者是午夜静谧的月光,那种特殊的感觉,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想要发疯的感觉。
    他心中微微一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是指尖依旧轻轻搁在少年白皙光洁的额头上面。
    那天晚上看他睡觉的时候,这双清俊的眉是微微皱起来的,有一种这个年龄的少年少有的一种持重和老成的矜持,但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累了的缘故,那双眉轻轻地舒展着,像是蝴蝶的翼,轻盈地带着风。
    他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是自己让少年舒展开了长眉,估计一辈子这样子下去也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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