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在品酒厅的门廊边站着,看袁心悦主持这场盲品会。
    袁心悦才二十三岁,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气定神闲的韵味,好像年轻款的阳少君。她说出来的话也是吐辞清朗,语调温柔。
    “今天的葡萄酒都来自于法国勃艮第的黑皮诺,但是产自不同村庄,口感上会稍有区别,就看大家能不能尝出来?我在其中混杂一款根本不是勃艮第产区的酒。如果能猜出这款,有大奖哦。”
    已经有嘉宾在下面摇头:“太难了。”
    袁心悦笑道:“不要去想盲品的准确率,经验越多,失误越大。当作一场游戏嘛,重在参与。”
    周文菲也拿过一杯葡萄酒来品。
    先观察葡萄酒的颜色,透明还是暗沉?
    透明的。
    然后再晃动杯中的葡萄酒,鼻子对准杯口深吸一口气,闻到什么?
    只有酒味、嗯,是葡萄味。
    再尝,她没有咽下去,而是舌尖抵着上颚。资料上说的,舌尖能感觉到甜味,上颚感觉酸味和苦味,所以这是最正确的品酒方法。感受到什么?
    她脑海里空空如也。只想自己大概是失去味蕾的那群人,压根尝不出什么与众不同的风味,就是葡萄酒而已。
    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你别把酒都喝了。”她一惊,酒全咽下去,慌忙转身,喻文卿站在身后:“让你来这里,是多点社会实践经验,不是来喝酒的。”
    “我就尝一口。”周文菲想起醉酒的那晚,怕他以为自己也喜欢喝酒,赶紧解释。
    喻文卿从旁边的托盘里拿过纸巾,帮她把嘴角的酒渍擦掉:“我们国家真应该立法,未成年人一口酒都不许喝。”
    “我马上就十八岁了。”
    “马上?”喻文卿等了几秒,反问她,“现在到了吗?”
    “没有。”周文菲低下头。
    阳少君过来:“今天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不行?”
    “随时欢迎喻总大驾光临。”今天的阳少君穿浅驼色的修身针织衫,配深灰色西裤,款式风格都和喻文卿的商务休闲打扮非常地相衬。周文菲眼睁睁看着她把手伸进喻文卿的胳膊弯里,亲昵地拉着他走开几米。
    哼,又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待离周文菲够远了,阳少君才说:“这种级别的盲品会,你有兴趣参加?”她身子向后靠在柜上,挑着眼看喻文卿,“不就怕我让妙妙招待客人?我这儿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招待一下又怎么啦,一百个顾客里都不一定有一个掐油的,你就那么担心会被她碰上?”
    “她没有应付这种事情的能力。”
    “嗯,也是。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用在和你相关的事上,别的事情木得可以。这半个月主要做店面的清洁、陈列,然后就是客户信息的维护,我哪敢让她干别的?”阳少君指着靠着门厅的小女孩,“酒,也不是我让她喝的。”
    她像是想起什么:“你老防着我干嘛,你家那位才要防,喝酒比我凶多了。万一哪天再介绍个风流貌美的年轻画家给你家妙妙,两天就能拐跑,信不信?”
    见人不耐烦听,她也就走了。侍者端酒过来,喻文卿拿起一杯。周文菲走过来问:“你能猜出这是哪一款酒?”
    喻文卿也咂摸一下留在口腔中的味道,摇摇头:“不知道。”
    周文菲小声说:“他们怎么知道?”
    “靠这个谋生吧。”喻文卿放下酒杯,“一般人不是瞎猜,那就是时间多到没处浪费。我要是喝口酒都要费脑子去想单宁的口感如何,气味如何,还不如不喝呢,找事做。”
    一听“找事做”这三字,周文菲笑得可开心了。
    “你呢?”喻文卿问道,“尝出什么了?”
    周文菲皱皱眉头:“一点不好喝。酒有什么好喝的。”
    “不好喝?”喻文卿笑道,“那你那天怎么还喝醉了?”
    距离“那天”已过去二十天,他们谁都不提那件事。周文菲垂下眼眸:“它很甜也很好喝,不像酒。”
    喻文卿只看得到两排又长又翘的睫毛。在他看来,这样的神情恰恰是为酒醉后发生的意外感到害羞。他没有道歉,她也不恼他。
    第16章
    品酒会结束, 周文菲去更衣室换下工作套装,让喻文卿去一楼的办公室拿她书包。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做客户信息录入, 所以也有了一张临时的办公桌。
    喻文卿走过去, 便看到她的帆布书包敞开一个大口, 露出彩绘封面的本子, 便是上次在紫薇楼自习室看到的那本。
    左右看看, 办公室没人,于是他迅速拿出来看, 一翻, 全是铅笔素描,鹿的两只角上长出不一样的森林;女孩茂密的头发里住着孔雀、鱼儿、和鸟儿;一条在深海畅游的鲸鱼在哭泣;……
    画风唯美, 想象出众。一页页翻, 喻文卿想,学什么会计,做个插画家多好。画家?他马上就想到家里那位,作息无规律, 生活无目标, 每天不是陷入无灵感的狂躁中, 就是纸醉金迷的酒精派对里。
    有什么好的?周文菲的家境、性格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还不如当个会计,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翻过十几页, 他的目光停住了。米白色的稿纸上, 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正面肖像。
    周文菲没有系统地学过素描, 画上面那些平面抽象的画还游刃有余, 到肖像素描这种真正考验基本功的画,水平马上就下了档次。因为不懂光影规律,人像的立体感并不强。
    当然仍能一眼看出画的是谁。
    或许真的不再年轻,喻文卿完全没有十来二十岁知道又有女孩喜欢他的那种“老子宇宙第一帅”的得意感。哪怕那会已经和姚婧交往,他也偶尔会有“不得已抛弃整个森林”的玩笑话。
    那些塞过来的情书、颤抖的话语,躲避的眼神,一张张、一声声、一个个全垒在一起,垒成一沓证书,都是他喻文卿“如此优秀”的证明。
    周文菲当然不是证书,所以他只觉得怅惘,那种想回报却又无法回报的怅惘。他知道周文菲的高考成绩其实不错,省内985大学都没问题,她非要考连211都不是的s大。
    回来的原因,多少是因为他呢?
    周文菲换完衣服回来,看到喻文卿站在办公桌前。办公屏风拦住他手上的素描本,她并不知道心事已被人窥见,边走边说:“你等会回家好不好?我把青琰抱过去。”
    她说话总是这样柔声柔色,大大的眼睛里漾着小小的灯光。
    喻文卿想出了神,想他已结婚生子,为什么她还要回来。
    假若他和姚婧恩爱美满,她不会嫉妒么?
    他想象不到周文菲会嫉妒的样子。哪怕她爱他,她也爱姚婧,还爱青琰。她的爱像是完全不会被人心欲望玷污的一件事。
    见他望着自己发呆,周文菲心中也发毛,一探头便看见素描本,笑意慌忙褪去。她把本子抢过去:“你干嘛翻我东西。”
    “我以为只是一般的画画本。”
    周文菲低头一看,正是喻文卿的画像。姚婧把手机要回去,她便提前打印照片,照着照片一笔一画勾勒的。
    她的神情像是要哭了:“就是一般的画画本,我没事画着玩的。”她把本子塞进书包,赌气似的说,“等我有时间了,我画婧姐的,我还给青琰画,我给每个人都画一张。”
    在喻文卿面前,这些话全是欲盖弥彰,但他不想要她再难堪下去:“好了,不就一张画吗?姚婧画得更好。”
    看他满不在乎走出去的样子,周文菲这才放下心来。可又有了对自己的失望,刹那间想哭:婧姐当然画得好了。
    周文菲带着青琰去海园。难得儿子和孙女都在,魏凯芳强行要把青琰留到吃完晚饭再送回去。她只好打电话骗黄惠南,说她带着青琰玩时,碰巧遇上喻文卿,喻文卿现在要带她们出去吃饭。
    黄惠南也不点破“碰巧”这个词:“好吧。”她迟疑两秒,还是说出来,“妙妙,劝劝你喻哥哥。”
    “我……劝不动吧。”
    “喻文卿现在对你婧姐还有我都反感,但他对你还是挺好的。你姐这个人啊,是个混球,说话还没你好听,你多帮你姐说两句。”
    直到把喻青琰送回畅园,周文菲都没找到机会开口,黄惠南又一脸期待的脸色,她只能一个劲点头说:“我会的。”
    下了楼,喻文卿靠在树边等她:“送你回宿舍。”
    都走到湖边了,再不开口,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文菲鼓起勇气:“你这样到了丈母娘家都不上楼,会不会……有点过分了。”
    她想起那天中午她骗他去望月楼时他说的那句“闭嘴”,真的好凶,后面几个字越发地没气势。
    喻文卿挑了挑眉:“别管闲事啊。”
    “你和婧姐的事,不算闲事。”
    “你管不着。”喻文卿又没好气。
    周文菲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颀长的背影:“喻哥哥,婧姐她可能有产后抑郁症。”
    喻文卿转过身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子,只要不依着她,她天都能吵下来。”
    “不一样。以前她吵,都是那种不在乎的劲儿,现在,她很怕失去你。”
    “我从来没有要和她离婚的意思。”
    像是要表明衷心,但话说出来意味却很苦涩。协议他和姚婧都签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对方聊过这件事,聊过心中的想法。他们终于走到了责任大于爱的这条路上。
    周文菲想起那晚姚婧来找她求她去阳少君酒庄的眼神,摇了摇头:“她不是怕离婚,是怕失去你。”
    喻文卿望着湖边发了会呆,才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宿舍去吧,不用怕,我在这儿看着你。”
    纤瘦的身影消失在紫薇楼的入口,喻文卿方才坐在湖边的石凳上。
    这几年夫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旧的没解决,新的又来,姚婧的情绪问题一直都在,并不是说生完青琰后变得更突出,所以他确实不曾往“产后抑郁症”这方面想过。他更没想过,有一天姚婧会担心失去他,毕竟次次吵架,次次喊着“不过了,离婚”的人,从来都是她。
    结婚前夕,喻校长和他说过:“不要以为你们青梅竹马就能万事大吉,姚婧的性子反复无常,你也是个暴脾气。不要跟着闹,你是个男人,要做你们婚姻里的那块磐石。婚姻不稳,会反过来吞噬你刚刚有起色的事业。”
    他以为他做到了。可真做到了,姚婧怎么会听外面的人说风就是雨?
    好讽刺。好多年前他和米扬(财务总裁)为了找融资在北京呆三个月,想省酒店的费用租了个短期公寓,吃住都在一起。打电话时,姚婧还开玩笑:“你们要打炮我也不反对,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不去学金融。”
    那时的他们,仅凭爱意,就能相信对方。而今天,他们共享财富和地位,有健康活泼的女儿,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为什么?这么多天喻文卿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也许还是因为他们走了截然不同的路:他在商场打拼多年,成为一个凡事先看利益的商人,而姚婧追求的恰恰相反,是商业社会里日趋没落的艺术和自我表达。
    刚分开走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夫妻要融洽,因为自由、松散。要走得够远,才意识到“分道扬镳”的分量。就像六七年前,姚婧身边的朋友,他基本上都还认识。现在她要开派对,他能认出来的,绝不会超过三个。
    所有人都说他们有感情基础,应该好好谈一次。但他们两个迟迟不肯去做,无非心中清楚,沟通没有什么用,只会暴露更难堪的感情状态——
    无论他们中的谁,都没办法抛弃当下,去追另一条路上的那个人。
    无论他们中的谁,都没办法抛弃对方,一心朝着自己的前途奔去。
    他们卡在婚姻里了。
    这样的事实,局外人又怎么会懂?
    喻文卿想起周文菲说“产后抑郁症”的郑重模样,心想她怎么知道?她没生过孩子,没结过婚,没谈过恋爱,却说得很懂似的。她接触过?还是看过书?
    算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有这种可能,他都得陪姚婧去看心理医生。
    姚婧却说,他们需要的是婚姻咨询。
    好吧,喻文卿去了。心理咨询医生是姚婧某个朋友推荐的,有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的学位,有近二十年的从业经验,据说不少社会名流、豪门夫妻都是他的客户。
    起初这刘医生只当他们是无数来找他的创业夫妻中的一对:多年扶持、共经患难,一朝成功,挣下不菲身家,然后男方有了外遇,女方情感上被抛弃。
    且和过往很多的案例一样,这次咨询也是女方提起预约。丈夫能陪着一起来,意味着要么还有感情,要么在企业经营或家事财产上,女方还有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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