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问喻文卿:“要是哪一天我对你一点吸引力都没了,你还要不要我?”
    喻文卿伸手摸她的脸庞:“好像应该我更担心这个问题,等我哪天四十岁了,你才二十六,那时想法比今天成熟,会不会觉得这么小跟我结婚生孩子是件吃亏的事情。你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哭也哭了,爱也做了,周文菲这时很坚定地表示决心:“不会的,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你对我更好。”
    “你这个没良心的,万一出现这样的人了,你就要走?还是说,我对你一旦不好,你立马就撤?”
    周文菲身子挨过去,脸埋在他胸前:“我不走,上次你非要我出去旅游,其实……哪儿都没意思。”
    “我是要你的,就算你跑了,我也会抓回来。但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要不要我?还是只想着累了歇一歇?”
    周文菲一怔:“你需要有个人来要你吗?”
    “当然需要。万一我出门被人撞残了,体检发现有癌症,公司突然破产了,……,”周文菲不让他说下去,喻文卿笑道,“好,不说那些丧气的,就算无病无灾到了八/九十岁,有钱住疗养院,请最好的护理,我也需要有个人是真的想要我,愿意陪在身边打打桥牌说说话,而非要我的钱。”
    周文菲笑了:“那我要你。”
    “那个时候要晚了,我这个人只是看上去很大方,心里对每样事情都很计较。你想要,现在就得要我。”
    周文菲靠在他怀里不说话。
    喻文卿接着说:“我知道面对抑郁症没那么轻松,但我没要你一个人去对抗。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帮你,但你说出来,林医生会帮你的。还有,你不要老想着面对我,我不需要你拿怎样的态度来面对我。你要我,就得把我当成背后的男人。”
    “我背后吗?他们说抑郁症是条黑狗,总在人的背后死咬着不放。”
    “那你就更不要担心。”喻文卿的腿缠着她的腿,“我一点也不喜欢狗,它还敢咬你,我会宰了它的。”
    周文菲笑道:“你这么狠啊。”心里却被他的凶狠强硬鼓动着,去试试吧,去试试吧。
    喻文卿所想象的幸福,其实也是她想要的,哪怕希望渺茫,她也想去争取。她得给自己一个目标,就像当年考s大一样。
    再下一次,她坐在林医生的诊室里,低头沉默许久。林医生一直等着。
    十几分钟过去,她抬起头来,慢慢地说:“我很想我爸爸,很想他。我时常回忆起他出事的那个夜晚。那个晚上特别的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好像连路灯都不亮,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开车离开。车屁股上的红灯在我眼前照出两条光带,光越来越弱,他的车就这样消失在黑暗里,再也没有回来过。每一次想起,我就会想,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睫毛扇下来,脸颊上又是两条长长的泪痕。
    林医生舒口气,周文菲是打算从头说起?“你爸出事那晚给了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周文菲点头:“那个晚上是周六,他九点多打电话回来,妈妈不在,我接的,他让我去学校后门。我在那儿等了十几分钟,他开车过来,摇下车窗,给我一个文件袋子,说要我拿回去给妈妈。我说你不回去吗?他说他还有事要去办。我说,爸爸我饿了,等会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夜宵好吗?我想吃海瓜子。”
    周文菲看着林医生,“你知道海瓜子吗?一种壳特别薄,就像瓜子似的小蛤蜊。牙齿轻轻咬开那个壳,里面有一块瓜子仁一样大的小肉。南庙新村有一家潮汕菜的排挡,炒得特别好吃。文卿……,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很爱吃,经常买回去逗我,后来我也喜欢吃。但是海瓜子到10月就没了。那晚我特别的馋,就想吃那个。”
    “那一年,婧姐出国了,他也搬出去和女友同居,女友就是少君姐。但那天他回海园了,我想把海瓜子带过去和他一起吃。有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所以,就算闻到我爸爸身上的酒气,我还是要他去买。”
    “爸爸答应我了,还亲我额头,让我赶紧回家去,要听妈妈的话。我和我妈的关系,没有和爸爸的好。妈妈在外人面前都很和气,对我总是很严厉。我回家后等了很久,没等到我爸回来。不仅我爸没回来,我妈也没回来,打他们手机都没有人接,我就往南姨家走。”
    “那个晚上真的是太黑了,走着走着我就开始跑,觉得有东西在后面追我,也不敢回头去看。”
    “到了南姨家,姨父正要出门,我就问是不是我爸爸出事了,他让我先睡觉。我睡不着,在床上躺一晚上,天亮了,他们就告诉我,我爸在s大外面的桥洞出车祸了,我妈知道后直接晕过去,送医院了。林医生,你知道吗?那个桥洞很黑的,如果不是要去南庙新村给我买海瓜子,他为什么要走那边?”
    “因为这个,你很自责吗?”林医生问道。
    周文菲没有回答,还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往事里:“办丧事的时候,我爸爸那边的亲戚从c市赶回来,和我妈说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去,虽然都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人,但是给我们孤儿寡母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再供我念书是没问题的。”
    “所以我妈把房子卖了,带我回c市。爷爷奶奶知道她把卖房子的钱全还给喻校长,一分没有留下来,直接把我们的行李扔出了门。”
    “我被他们吓到了,害怕晚上没有地方住,不停地哭。奶奶指着我骂,说我是哭丧鬼投胎,一天到晚只会哭,哭得爸爸心神不宁,才会把命给送掉。”
    “冒着好大的雨,我妈一手牵着我,一手拎着行李袋,去找我大伯,让他劝奶奶,说我怎么也是许家的孩子,先留我们过个年,过完年她去找事做,我们再搬走。大伯答应了,妈妈带着我去小旅馆里住着等消息。没等到消息,我就发烧了,烧了好几天,咳嗽也越来越重,妈妈觉得不能拖了,送我去医院,医生说是肺炎,要住院,住院要交押金,我妈没那么多钱,急得哭,翻着我爸留下的通讯录一个个打电话借钱。医生,你知道什么时候借钱最难吗?年边上。”
    “你们没有找南姨,或是喻校长?”林医生也觉得奇怪,c市的婆家人相交并不多,周玉霞为何如此执念着要离开s市?
    周文菲摇摇头:“姓吴的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是我爸的战友,说我爸出事前两天,他正好去s市出差,两人还一块喝酒来着,怎么走得这么突然?他不仅借了我妈两千块钱,还找关系给我安排一个有套间的病房,说这样方便妈妈照顾我。”
    “出院的时候还开车来接我们,出钱给我们租了一个小单间,说啥事不要想,开开心心过个年再说。等春节过去,我要上学了,我妈才发现给我转学的事,大伯也没搞定,马上就要升初中了,她很着急,只能再去找姓吴的帮忙。到那年的五月,有天她从超市下班回来和我说,妙妙,我要和吴叔叔结婚了。她很感激他,哪怕后来他打她,别人都劝她离了算了,她总是说他救过我女儿。也不知被打了多少回,才把这种情分给打没了。”
    “妈妈被打的时候,你有在旁边吗?”林医生问道。
    “他很少当着别人的面打,除非很生气,不然也不会往脸上招呼。我上中学后就寄宿,但是每次回去,我都会撩我妈妈衣服看,她要给我看,就是没被打,不给我看,就是又有新的伤,一半一半吧。”
    “要是没有我,她是不是也能过得好一点儿。”周文菲再也说不动了,头就这样垂下来,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她没有再说任何话,直到一个小时的就诊时间结束。走出那间诊室,她的心还有一种空落落、轻飘飘的不真实感。说出来就轻松了吗?没有。说出来会更难受吗?也没有。
    她只觉得过去的小孩好近,近在镜子里看着她,睁开眼又觉得好遥远,遥远到在河流的彼岸等着她。
    第65章
    林医生这才开始为周文菲制定个人的治疗方案。
    过往经历如此沉重, 心理动力疗法又是个长期缓慢的过程。既然周文菲愿意配合,喻文卿如此强势,他打算在首个阶段实施认知行为疗法,以缓解她在人际交往和亲密关系里过多的自责以及焦虑情绪,改善信心后再回到心理动力的治疗中,获得“自我”的安慰和成长。
    第一步是行为激活。他给周文菲定了每天的计划,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安排地密密麻麻,一开始只有简单的几项:
    找个时间躺着, 用腹式呼吸法,深呼吸二十次。
    上午读书一个小时。
    中午和阿姨一起做午餐, 一起吃饭。
    下午再看一个小时的书, 或者画画。
    慢跑半个小时。
    找到一个陌生人, 聊五分钟的天。
    ……
    看上去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只要冠上“任务”二字,就意味着压力。诊室里, 林医生和周文菲反复沟通她语言、行为上的“阻抗”。
    “你觉得计划中最艰难的是哪个?”
    “跑步。”
    “为什么?”
    “半个小时的时间太长了,我觉得很难坚持。”
    “跑步前你要花多久的准备时间?”
    “很久,只要没跑,就会想着这件事。”
    “那我们能不能把跑步从下午挪到晚上。”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早上……没法起床。”一旦有了起床就要跑步的压力,更加没法起来。
    “起床的压力大一点,但是跑完步后, 整个白天的压力又会轻松一点。这样想, 其实没太大区别,也许更好。”
    阻抗必须不断讨论, 直到克服为止。其次聊得多的是周文菲经历事件里的“想法”、“情绪”和“行为”。
    不同于心理动力疗法必须挖掘早年的养育环境,cbt认为人的不良情绪和行为都源于不良的认知,因此着眼点会放在患者不合理的认知问题上。
    “想要行为积极,必须先改变对跑步的看法。”林医生说,“为什么觉得跑步对你的病情无用?跑步能改善人的血液循环,能让大脑变得活跃,增加血清素的含量。其实你害怕的是跑步中的身体反应。”
    周文菲点点头。
    “刚开始慢跑肯定会有不太好的感觉。我们可以做一些调整,一般你跑多久后会觉得呼吸困难?”
    “五分钟。”
    “那跑五分钟,改为快走五分钟,平喘后再慢跑,这样来回更换,跑完三十分钟?”
    自从跑步从下午换到早上后,喻文卿可以陪着一起跑,周文菲再不想起床,也不敢不起来。压力暴增,又不能撂挑子,一个星期就从室内跑到室外。
    喘着气坚持完全程,喻文卿来搂她时,周文菲也有点开心,想下学期上体育课,就不用提前一个晚上就开始慌张了。
    和陌生人聊天,喻文卿也教她一个法子。
    去到公馆外面的商超,那里的大门口每天都在搞推广活动,不是早教中心就是天然有机食品,趁人少的时候去去买点小食品或登记个信息,基本能满足五分钟的陪聊任务。
    每一个微小的胜利,都能鼓舞她战胜抑郁症的信心。当然,要是周文菲早知道心理治疗也可以不问过去只看现在,第一天起她就会好好配合。
    到九月份开学,她去上第一天的课,感觉很累,但不是特别沮丧。她和喻文卿说,可以的,不用休学。
    就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不太理想。有三门要补考。
    认知疗法还在继续,林医生会和她一起分析她对自己的标准,和对他人的标准。
    “你认为人应该为意外中的其他人承担责任吗?”
    “什么样的意外?”
    “飞机出事,火车脱轨,汽车相撞,不可抗力。”
    周文菲摇了摇头:“不用吧。”
    “那你认为一个小孩需要为大人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吗?”
    “不需要吧。”
    “你认为一个人必须为另一个人生活工作上的所有不顺心承担责任吗?”
    “不需要吧。”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你必须为爸爸的车祸承担责任?为妈妈的被打承担责任?为喻先生工作上的失误、婚姻里的损失承担责任?”
    周文菲怔了怔,仍倔强地回复:“他们不一样。”
    但原来那种根深蒂固的想法终于有些松动了:我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其实那些事情,我一样也承担不起。
    学校的补考安排在九月的第二周,d座教研楼。周文菲去的时候,在一楼饮水机处打水,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也有不及格的科目?”
    根本没想到还能再见王嘉溢,周文菲手一颤,滚烫的热水从杯口溢出,烫到手,她惊呼一声,水杯已被人抢过,抢夺中更多的开水洒出来,烫到王嘉溢的手背,他手忙脚乱,把杯子放到饮水机的顶盖上。
    “你干嘛抢?”周文菲从包里找纸巾。
    “那还不是因为我吓到你了。”
    周文菲抬头看,王嘉溢把过耳的头发剪短了,原来文艺忧郁的气质被另一种干净爽朗取代,还感觉小了两岁,像是刚入校的大一生。
    周文菲比划了个剪刀的姿势:“你把头发剪了?”
    “嗯。”王嘉溢接过纸巾去擦手上的水,周文菲盯着他那双修长干净的手看。当然喻文卿的手也很好看,骨节清晰,给人一种很有魄力的感觉。而他的手,好像天生就该握着笔写字画画。回过神来才听到王嘉溢问:“你要补考几门?”
    “三门,你呢?”
    “全部。”上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王嘉溢没赶回来参加,想要顺利毕业,只能和他们这群不及格的人一起补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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