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达的时候,天空里飘着雪,乌沉沉的,云霾低得犹如就要压在远处皇城的头顶之上。马车碾着城外被路人和车马踩踏得一片泥泞的积雪道,穿过高大的京城南大门,进入了天子的都城。
    谢长庚前天出城,去了京畿办差,人还没回来。慕扶兰被送到他那座位于城北、距离皇宫不过只隔了两条街的宅邸后,同行的长沙国使者便带着贡品,马不停蹄地去往皇宫参拜皇帝和刘后。
    宅子里的管事并不知道夫人要来的消息,之前也没见过慕扶兰的面,愣神了片刻,弄清原委,才慌忙领着宅子里的仆从来拜见她,又将慕扶兰引到了谢长庚住的正房里。
    屋子很大,但器具摆设不多,除了必要的床榻几桌,还有一个书架。靠床,架子上挂了件半新不旧的男子冬天外袍,边上悬了柄剑鞘镂刻云纹的长剑,此外再无长物,显得有些空旷。
    屋里也没起火炉,冷冰冰的。
    说起来也是可笑。
    慕扶兰前世十六岁嫁给谢长庚,二十岁死去,四五年的时间,几乎全是在夔州谢县的谢家祖宅里度过的。
    这还是第一次,她踏入他在京城的这座房子。
    她扫了眼四周,视线突然间定住了。
    管事知她是长沙国的王女,容貌美丽就不必说了,连同行的几个侍女,也是服饰精致。以为她嫌地方寒碜,赶紧一边叫人起火,一边解释:“夫人莫怪。节度使先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京里住上几回,他也从不叫添置物什,地方简陋了些。这回太后接夫人来,事先也没个消息,怠慢夫人了。”
    管事在说什么,慕扶兰完全没有听到。
    她的视线落在那柄挂在床头的长剑上,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人僵硬了,连气也透不出来。
    便是烧成灰,化为齑粉,碾作了尘土,她也能认出来。
    这把此刻静静悬在床头的云纹长剑,便是从前谢长庚赠给熙儿的那一把。
    也是握着这把长剑,熙儿自刎在了她的长生牌位之前。
    慕扶兰死死地盯着宝剑,感到心口犹如又一阵绞痛袭来,人几乎站立不住。
    慕妈妈见她脸色突然发白,急忙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坐到近旁的榻上。
    “翁主,你怎的了?”
    慕扶兰闭了闭目,低低地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吧,歇歇就好了。”
    慕妈妈忙叫管事带侍女去认烧水做饭的地方,自己扶慕扶兰,让她靠着榻,觉她手心冰冷,往她身上盖了张带过来的毛衾,叮嘱她先歇着,自己便和剩下的人一道开箱取物,忙着归置东西。
    没一会儿,宫里来了个太监,向慕扶兰传达刘后的话。
    慕扶兰打起精神去迎。
    那太监还很年轻,二十不到,容长脸,长挑身材,穿身紫衣,看起来十分和气,笑道:“我叫曹金,奉太后的命,来给夫人您传话。太后说,路上想必辛苦了,京里又下雪,翁主先好生休息,等养好了精神,再入宫不迟。”
    慕扶兰垂眸谢恩,慕妈妈递上辛苦钱。那太监却不要,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给夫人传句话而已,怎敢要夫人的赏。谢节度使今日便是不回,想必最晚明日也能回。夫人先休息,我先走了。”说完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慕妈妈忙去送。
    慕扶兰走到窗边,慢慢地推开窗,盯着年轻太监在院子的雪地里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个年轻的太监,就是从前,那个奉了谢长庚的命,勒死了戚灵凤的大太监。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屋里掌了灯,火炉子也烧得暖洋洋的。
    草草吃了饭,沐浴更衣过后,知众人行路疲乏,慕扶兰打发慕妈妈和侍女们都早早去歇了。
    雪色映窗,万籁俱寂。屋里一盏烛火无声跳跃。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上,眼睛盯着挂在床头上的那把宝剑,终于站了起来,朝着它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她停在了剑前,仰着脸,又看了许久,伸出手,将它摘了下来。
    剑分量沉重,有些坠手。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鞘,将宝剑从鞘中慢慢地拔出来,一寸一寸。
    剑芒冰冷而锋利,反射身后烛火的光,仿佛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盯得久了,这剑芒就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团一团流动的血。
    血仿佛越聚越多,从剑上,从屋子的四面角落里,慢慢地朝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闭上了眼睛,握着剑的那只手,越捏越紧,到了最后,几乎颤抖了起来。
    身后忽然伸来了一只手,将剑从她掌中取走了。
    慕扶兰一凛,猛地睁开眼睛,转过了头。
    谢长庚不知何时竟进来了,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亦未曾察觉。
    他将剑鞘也从她的另只手中收了回来。“锵”的一声,长剑入鞘。
    “剑是凶器,非你玩物,无事少碰。”
    他把长剑挂回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说道。
    第16章
    剑已从她手里被取走了,她人却还是那样立着,身子僵硬,连头发丝都不曾颤动一下。
    谢长庚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烛火的光,也盖不住她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的面颜。
    就连唇色,亦是惨淡无比。
    方才他推门而入,见她背对着门站在这里,竟拔出了自己的剑,还以为她在玩,便走了过来,取走了剑。
    现在看她这模样,情况仿佛并非如同自己方才所想的那样。
    他不禁疑心这妇人还在怨先前的和离未遂,加上慕氏之人应当也知道刘后对他们一向怀有不善,这回她却被迫入了京城,又和自己同居一屋,只怕心里万分不甘,乃至生怨,这才弄剑于室。
    他心里亦随之涌出不快,面上却也没有表露,只道:“你这趟入京,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方才回来,才知你被太后召来这里了。”
    他顿了一顿,又瞥了眼刚被自己挂回去的那柄宝剑。
    “还是歇了吧!”
    “明日朝会散了,带你入宫!”
    他冷冷地说。说完便转身,脱了身上那件半湿的大氅,走到门边,抖去上头沾着的积雪。
    慕扶兰勉强止住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挪着沉重无比的步,终于坐回到了床沿上。
    慕妈妈早就听到了动静,知谢长庚回了,忙从近旁歇着的那间耳房里出来,和本就伺候日常起居的两个粗使妇人一道送水进来,随后掩门而出。
    谢长庚沐浴完毕,穿着整齐的白色中衣,走了出来。
    慕扶兰已经上床,盖了被,面朝里地躺了下去。
    他神色淡漠,吹了灯,径直走到床前,也躺了下去。两人身体中间,隔了一臂多的距离。随后拉过被子盖上,便闭上了眼睛。
    慕扶兰彻夜地醒着,在压来的无边的黑暗和身畔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他早早起了身,洗漱过后,换上朝服便走了。到了快巳时的时分,管事来请慕扶兰,说马车备在了大门之外,请夫人出门,去往皇宫。
    慕扶兰已经梳妆完毕,换了衣裳。
    谢长庚的全职官名是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镇凉州,兼凉州都督,按品级,是二品大员。
    前世,在谢县的慕扶兰后来也曾获封诰命,得过朝廷赐下的诰命夫人赐服。
    现在自然还没有,她便穿了预先备好的一套较常服要隆重许多的品月色缎底衣裙。花色是全身纳纱刺绣金银线的百花蝴蝶图案,衣边也饰以金银线纹绦。精美富贵有余,未免也带几分老俗。
    她最后看了眼镜里的自己,迈步走了出去,来到门口,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
    马车载着她到了皇宫之外。昨日那个曾来谢府传话的曹金就等在那里,见慕扶兰到了,引她入内,一边走,一边笑道:“太后在望仙殿。谢节度使在外头等着翁主了。”
    望仙殿是刘后平日下朝后的起居之所。
    慕扶兰向这这个曹太监含笑点头,跟了进去,穿堂过殿,来到望仙殿外,看见谢长庚就站在那里。
    “谢节度使,翁主来了。”
    曹太监撇下了慕扶兰,疾步上前,到了谢长庚的面前。
    谢长庚点头,视线投向了慕扶兰。
    一道阳光正从琉璃殿顶斜射而下,照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金丝银线,一身富贵,正合身份。
    谢长庚扫了一眼,也没什么表情,收回了目光,说:“随我来吧。”
    慕扶兰的视线从他和那个曹太监的身上收了回来,垂眸跟了进去,步入殿内,远远看见大太监杨广树出来了。
    “见太后,我劝你放老实些为好。”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语。
    慕扶兰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
    谢长庚的双目平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朝着正往这边走来的杨广树迈步而去。
    杨太监很快到了近前,目光在慕扶兰的身上停留了一眼,便和她寒暄,随后笑说:“太后本就念旧,后来知你二人又有夫妇之缘,早就想将翁主召入宫里叙话了。这回得知翁主身体有些不妥,放心不下,特意派人带着太医去看。好在无事,那是最好,知谢节度使事忙,无暇分身,索性把翁主接了过来。你二人本就新婚燕尔,想必是难舍难分。何况谢节度使又因平叛,新婚之夜便离了家。太后一直过意不去,这回,也算是成人之美。”
    慕扶兰作含羞之状,没有说话。
    谢长庚笑道:“杨公公所言极是,太后关爱,谢某万分感激。”
    叙话间,人便行至内殿。
    慕扶兰低眉垂目,跟着谢长庚到了刘后的面前,两人下拜。
    谢长庚向刘后表谢。刘后看着两人笑道:“谢卿,本宫这里,你就不必多礼了。你夫妇能聚首,本宫欣慰不已。扶兰小时曾在宫里住过大半年,当年本宫对她就很是喜欢。知你还有事,你先去吧,莫记挂,把人放心交给本宫便是。待本宫和她叙完旧,便替你把美娇娘给送回去。。”
    她的话里,带了点长辈口吻似的调侃。说完,两道目光落在了谢长庚的脸上。
    谢长庚并无多大的反应,应景似的微笑,恭敬叩谢过后,便起了身,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下了刘后、慕扶兰,还有那个杨太监。
    慕扶兰立刻便感觉到了刘后的态度变化。
    她的脸上依旧带笑,和自己叙着话,身上并不见身为一国太后该有的威仪或是威慑,她的神情也是温和的。但慕扶兰却看得清清楚楚,从谢长庚离去后,她的两道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
    她知道刘后在观察着自己。她那双厉害的眼,绝不会放过来自己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眼神和动作。
    即便没有方才谢长庚的那一句话,慕扶兰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展现机灵的时刻。
    但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愚蠢。那样只会惹来对方的疑心。
    过犹不及,她明白道理。
    她一句一句地应着来自刘后的问话,既无聪慧之相,也不至过于蠢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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