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的唇角,带着一缕尚未消尽的笑意,但慕扶兰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瞳睛中,映着两点幽幽的烛色,目光晦暗无比。
    “那么你想怎样?”她问。
    谢长庚慢慢站了起来,踱步来到她的身旁,停下。
    他盯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说“一个年初才偶遇,之前与你毫无干系的孩子,你与他牵绊能有如此之深?”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一直看到她沾满尘土的一片裙裾,盯着,瞧了一会儿。
    “你为这小儿,一路追来,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吧?”
    他撇了撇嘴,目光再次落到她那张消瘦憔悴的面容之上。
    “慕氏,你不守妇道在先,欺瞒我在后,视我如同蠢物,种种羞辱,若只在你我之间,我也就罢了,如今竟还不知收敛,惹出这等口舌。”
    “我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到了这地步,你再不给我说实话,这件事情里,就没有谁人是无辜的。包括你口中的那个稚龄小儿。”
    他缓缓地俯身向她,唇停在了她的耳旁。
    “那个小儿,他就是你自己生的,是不是?”
    他低低地问,语气轻柔。
    他的脸压得极近,宛若与她喁喁私语,诱她开口,热热的气息,扑在了她娇嫩的耳垂之上。
    慕扶兰猛地转过脸。
    他侧了侧头,避开她扑向自己的脸,随即站直了身体,盯着她,面色转为严厉,宛若罩了一层寒霜。
    慕扶兰闭目了片刻,缓缓睁眸。
    “是。他是我的亲生之子。”她应道。
    “那个男人,他是谁?”
    谢长庚眼皮跳了一跳,面无表情。
    “他早已死去。”
    慕扶兰说。
    “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我有过一个意中人吗?就是那个人的孩子。和你定亲之前,我在君山遇到了他。后来他死了。”
    她望着对面男子那张渐渐变得僵硬的面容。
    “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愿再想,这一辈子,原也不会对人提及半句的,但你一定要我说,所以我说了。”
    “我固然对不起你,令你蒙羞,但你当初来求亲,求的并不是我这个人。”
    “从前,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今,还有将来,等到你我能够和离,再无任何干系,这个秘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倘若你依旧不忿,为我过去带给你的羞辱,我给你赔罪,请求你的谅解。”
    慕扶兰凝视着谢长庚,提起裙裾,朝他双膝下跪,端端正正,郑重叩首。
    谢长庚低下头,望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道身影,身影一动不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妇人这一回,终于对他说了实话。
    诚然如她所言,当初他去求亲,求的,并非她长沙王女这个人。而他和她如今之所以还是夫妇,不过只是被去年他为将她带出上京,在刘后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语所限,如今还不能休她而已。
    到了他与朝廷的决裂之日,便是休她的时候。
    这个从去年他追到长沙国第一次见面开始,便总叫他如芒在背的慕氏王女,今日也终于被他拿住命门,跪在了他的脚下,叩首求谅。
    恭敬、柔顺,卑微如斯,前所未有。
    也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他应该满意了。
    但是他却感到手心微凉,指尖仿佛发麻。
    她撒谎骗他,他不忿。
    今夜她终于被他逼得低了头,下了跪,认了罪,他亦没有半分想象中的快感。
    他不说话。她便一直这样跪在他的脚前,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远处的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一道秋雷之声,轰隆隆地炸响在了耳际。
    谢长庚看着俯伏于自己脚前那只柔顺的后脑勺,眼皮不停地跳。他慢慢地捏紧五指,突然,一个转身,五指抓起横于案前的佩剑,“锵”的一声,拔剑便朝她刺了过来。
    剑尖刺入了她盘于脑后的一团丰厚发髻之中,冷芒穿髻而过。
    执剑那只手腕停了一停,猛地一挑。
    顷刻间,被利刃削断的一片长发宛若游丝,高高飞散,在他的眼前飘飘荡荡,从空中落在了地上,四下散落。
    一根发丝,轻飘飘地沾在了他的一只靴面之上。
    他攥着剑,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身前那个蓬头散发,却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影,喘息了片刻,“咣当”一声,掷剑于地,迈步,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出门而去。
    慕扶兰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夜雨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小阵子,很快停了。
    第二天的清早,昨夜接待她的那位管事来寻她,说小公子人在马场。马场位于北山附近,距离这里,大约半天的马程。
    “小公子一切安好。翁主您远行而来,若吃不消赶路,便请安心留在此处歇息,小人这就去马场,将小公子接来这里。”
    管事脸上带着笑,恭敬地说道。
    悬了几个月的那颗心,倏然落了下去。
    她双眸瞬间明亮,苍白的面颊之上,泛出了鲜活的血色,容色顷刻间便恢复了光彩。
    她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好立刻和那个小人儿见面,怎可能安的下心,在这里继续空等着?
    “我自己过去!劳烦您带路。”
    她说道。
    马车停在衙署的大门之外,慕扶兰匆匆出去,正要登上出发,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骑快马,到了门前,那人从马背上翻身滚下,对着管事喊道“节度使大人可在?出事了!昨晚半夜,马场遭遇落地炸雷,烧着草料,波及马厩,惊散了部分马匹,大人留下的那位小公子也不见了!”
    慕扶兰心脏一阵狂跳,反应了过来,立刻爬上马车,催促出发。
    中午时分,她赶到了马场。
    她站在那片一个时辰前才彻底熄灭了火的马厩前,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夫忙忙碌碌,不断地在冒着烟气的灰屑下扒拉,将一坨坨烧得已经焦黑的马尸抬出来,牙关瑟瑟,整个人不停地发抖,终于听到一个声音高喊“全部清理完毕,五十六匹!无人员伤亡!”再也控制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当初建马厩时,便考虑过防止失火大面积蔓延的可能性,将马厩分区而建,且昨夜火情发现得早,及时转移了附近的马匹,故只烧毁了毗连的几排马厩,伤亡不大。
    当时受惊挣破围栏,逃出马场的马匹,总数也出来了,约五百,今早,已陆续寻回大半。
    管事汇报完,跪地叩头请罪“火情实在意外,一个炸雷下来,草料起火,马厩就烧了起来。后来下的那点雨水,顶不了什么用。马匹受惊,很多围栏被撞破。当时事情实在是多,我想着小公子已经睡着了,又是上风口,就没留意他那里。等我今早救完火回来,发现他人已不见了!当时就派人到四周去找了。”
    “小人有负大人所托,请大人降罪!”
    “他的那头马驹呢?”谢长庚面色沉凝,问道。
    “马驹也不见了。或许随了群马逃了出去,或许……”
    管事迟疑了下,小声说“……是被小公子带着趁乱逃了,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谢长庚想起那夜那孩子对着自己说他不会逃的话,大怒“定是他出了什么意外!不要管马了!调集这里全部人手,都去找人!找不到人,你提人头见我!”
    管事连连应是,连滚带爬地跑了,高声召唤人手。
    谢长庚叫来一个手下,命去通知刘安,速调士兵过来,展开大范围搜索寻人,吩咐完毕,他转头,望向不远之外,那个向着坍塌的马厩方向坐在地上的身影,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侧,见她面颜雪白,目光空洞,看着那一具具焦黑变形的马尸,迟疑了下,俯身朝她靠了些过去,柔声说道“你放宽心,先去休息吧。熙儿会无事的,我已派人去找了,你等我消息……”
    他话音未落,便见她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道了一句“我也去找”,说完,也未看他一眼,从他的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第47章
    两天过去了, 搜寻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却始终没有熙儿下落的半点消息。
    慕扶兰跟着人,进入马场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广袤荒野,寻到第三天的傍晚, 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说另一队派出搜寻的士兵,在距离这里几十里外的一片泥泽地旁,找到了一只孩童的鞋子。
    她赶过去时,看到那幅场景的一刻,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停止了流动。
    地上掉着一只小小的鞋子, 边上是干涸了的一滩血迹。
    几个士兵正低声议论着附近看到的动物蹄印。说除了马蹄,还有狼的足印。
    “……必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 随风隐隐传入慕扶兰的耳中。
    熙儿被带走时,是赤着脚的。谢长庚在路上给他弄来过一双鞋。他从士兵手中接过那只鞋, 低头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熙儿的鞋?”
    他的耳畔,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他抬头,见她盯着自己,慢慢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发问。
    对着面前这双嵌在惨白面容上的通红的眼睛,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她。
    他沉默着。
    “你给我说!”
    她猛地睁大眼睛,厉声逼问。
    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众人循声纷纷看了过来, 见状,无不暗自诧异。
    谢长庚的五指,慢慢地捏紧手中那只沾满污泥的小鞋子,低低地道“是。”
    从熙儿被带走的那一天起,她的心便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赶到了这里,等着她的,却又是这样的消息。
    过去的几天里,她不知饥渴为何,更无法睡觉。只要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熙儿的模样。他两只小手抱着自己脖颈,笑着叫她娘亲时的模样。
    她的精神,早已绷得如同一根被拉得笔直的弓弦。随着熙儿失踪的时间越来越久,人更是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
    她只是不去想,也拒绝去想任何坏的可能性。
    她憋着一口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熙儿很平安,他现在只是在一个别人还不知道的地方,迷了路而已。他还好好的。
    就是凭着这一口气,她一直撑到了现在。
    而就在这一刻,听到那一句“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耳边仿佛发出一声弓弦骤然崩断的嗡声。
    她一头栽了下去。

章节目录


辟寒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蓬莱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蓬莱客并收藏辟寒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