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靠在车窗旁,望着熙儿喂马的背影,这时,道路前方的尽头,涌来了一群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民众,推车挑担,拖家带口,个个面带愁容,行色匆匆,瞧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梁团派人上去问话,很快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平阳王起兵作乱,正往这个方向而来。这些都是沿途村庄里,风闻消息出逃的民众。
    倘若没有记错,在她曾经历的前世里,平阳王和鲁王之乱,这个时候,应当还未开始。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梁团派人快马到前方去探虚实,自己引着车马先下官道。
    出去的人回来,带来了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
    梁团禀说:“叛军声势浩大,很快便会开来此地。叛军至,则贼匪四起,我们不能行路了,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蒲城,约有百里路。蒲城不但城防坚固,如今的蒲城令与节度使也有旧,历过多次战事,即便叛军打来,也能撑一段时日。为翁主安全起见,还是尽快入城避乱。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骤然听到蒲城这两字,慕扶兰一阵恍惚,心口仿佛被一道锋利的爪钩给轻轻抓破了道小口子似的,若有似无的细细疼痛,慢慢地从心底里溢了出来。
    浑然不觉,上天仿佛和她玩笑,兜转之间,她竟然带着她的熙儿,又一头撞到了这里。
    就是在这个地方,于等待尽头的绝望中,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她的熙儿,虽活了下来,但从那一天起,那个曾经的孩子,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翁主?”
    她听到耳畔有人在唤自己。
    她回过神来,对上了周围那许多双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他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迟暮时分,慕扶兰乘坐的马车,随了逃难的人流,渐渐地靠近这座名叫蒲城的城池。
    前世的后来,这座去往上京必经的城池,曾一度被代表朝的齐王用作与谢长庚对峙的大本营,可见城防坚固的程度。
    她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反对这个权衡之下,对他们所有人都是最为稳妥的决定。
    她从马车里,看了一眼前方。
    暮霭沉沉,残阳似血。一只不知名的昏鸦,从立在高耸城头上的士兵的头顶上方掠过,发出一阵凄厉的怪叫之声。
    熙儿下了马车,站在她的身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即将要被暮影吞噬的城头,一双小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娘亲,我不喜欢这里……”
    这孩子攥住慕扶兰的手,迟疑了下,轻声地说。
    暮色越来越浓,仿佛在他的眼中,投下了两片阴影。
    守将知悉慕扶兰的到来,行色匆匆,出来相迎。
    “进去吧。等安全了,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
    慕扶兰柔声说道。
    她牵了熙儿的一双小手,带着他,迈步朝前走去。
    ……
    这一天,原本极是普通。
    谢长庚在马河谷新修完的戍城中,刚巡视完毕。
    前几日,他收到一个消息,北人新王勃利汗,将散在各处的二十四部首领齐召到了牙帐,疑似要有新的举动。
    他心里明白,这一次,一场大战,即将就要来临。
    一直困扰着的河西土人问题已经解决,他早也厉兵秣马,在等这一战了。
    只有获得一场大胜,将北人的战斗力摧毁,令他们短期之内没有能力,亦不敢再生出轻举妄动的念头,他才能集中力量,逐一去扫平那些他登顶路上的阻碍。
    大战就要来临,但也不可能是在朝夕之间。北人新王虽野心勃勃,亦不乏能力,但继位时间还短,要调度兵马,发动一场势在必得的全面大战,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会贸然发兵。
    谢长庚命继续派探子刺探,随即被告知老首领到了。他正要下城墙,看见老首领人已上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迎上去道:“方才正想着等下去探望老首领,不想老首领亲自来了。最近身体如何?”
    老首领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笑道:“已是没有大碍了。说起来,实在是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向翁主好好表谢,她便已经走了。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谢长庚面上笑容依旧:“老首领也知,如今北边新汗继位,情况和前两年有所不同,大战恐怕不可避免。她一妇道人家,留下不便,不如早些回去。”
    老首领颔首,转身指着下面随了自己而来的大队青壮。
    “我们也是听说要起大战,愿再出五千儿郎,请节度使予以收编,加以操练。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城墙之下,五千土人,列队而立,在领队的带领下,向着城头之上的谢长庚,单膝下跪,齐声呐喊:“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之前已经收编过一支由土人青壮组成的军队,无论是日常的骑射操练或是兵工筑城,无不出色,没想到今日,老首领又亲自带来了五千人马。谢长庚身旁众将无不惊喜。
    谢长庚叫城墙下的土兵起身,随即向老首领郑重道谢。
    老首领面露激动之色:“大人与翁主伉俪情深,却为救我这条老命,累翁主以身涉险,远赴天山,大人如何舍得?我实在是惭愧,无以表谢,唯有尽力助大人守好河西,方不负节度使夫妇之恩!”
    谢长庚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只用力地握了握老首领的手。
    “谢某必全力以赴,不辜负老首领的信任!”
    他叫人收编这五千人,随即亲自带着老首领,要去给他展示之前那支土人兵的日常训练情况。两人说说笑笑,方下城墙,一个士兵疾奔而来,口中高声喊道:“大人,刘别驾传来急信,请大人速回城中!”
    谢长庚接过信件,展开看了一眼,立刻向老首领告了个罪,叫旁人代引去往校场,自己回了节度使府。
    衙署议事厅里,刘管和一众属官正在焦急等待。
    “大人!鲁王和平阳王一起作乱,一东一西,相互呼应,兵分两路,往上京打去。鲁王叛军虽有齐王暂时挡着,但平阳王这边,声势更大,势不可挡,据说沿途城池,无不陷落。朝廷必又要召大人前去勤王平叛,恰好河西又是这等局面,大人若是不在,恐怕有所不便。”
    谢长庚听着属官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担忧局面的,有痛骂藩王的,表情漠然,半晌也未置一词。
    众人渐渐地停了下来,全都看向他。
    谢长庚终于起身,命刘管随自己转入内室,立了片刻,转过头,问道:“梁团一行人,已走到何地?这两日可有收到消息?”
    刘管没想到他开口先问这个。一愣,说:“是了,正要向大人你通报的。前日刚收到梁团叫驿邮带来的口讯,道他护着翁主母子入了歧州。因前两日,大人你不在城中,故没有及时通报……”
    谢长庚走到墙边,“唰”的一声,扯开一副遮帘,露出了悬于墙壁之上的一幅城舆详图。
    刘管说话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歧州就在平阳王的封地平阳府与上京的途中。
    平阳王北上,向上京发兵,走的必是最利行军的驰道。而翁主一行人南下,走的也是驰道。
    叛军的行动,始于数日之前。照梁团口讯带到的日子推算,这个时候,一行人极有可能,会在途中和叛军遭遇。
    他望着那个站在地图之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迟疑了下,劝道:“大人不必担心。叛军兵马汹汹,消息沿途必会传开,翁主一行人,想必也已得到消息。何况梁团跟随大人多年,身经百战,必会见机行事……”
    谢长庚转头,目色沉郁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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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要知道,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第65章
    平阳王的叛军来得很快, 路上几乎没怎么遇到像样的抵抗,便杀向了蒲城,四面包围,放言数日之内, 拿下城池。
    叛军如此放话,自然是有底气。一来,事发突然,叛军留给朝廷以及北上沿途城池准备的时间太过仓促。二来,双方人数悬殊。平阳王已经暗中筹谋多时,此次北上,除了部分留守平阳府外, 派出了近五万的兵马,而蒲城只有五千驻军。
    面对如此困局, 围城之初,蒲城令其实并不十分紧张。
    他亦有乐观的理由。
    他本人出身行伍, 指挥作战颇有经验,手下五千驻军,皆精兵勇将,平日训练有素,听从号令,人数虽远不及前来攻城的叛军,但凭借城防, 抵挡一阵子,应该不在话下。
    除了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蒲城拥有特殊的地位。
    多年前起,朝廷为拱卫上京,在北上的这条路上,设立了三重防线。
    蒲城就是这条防线的南端城池。
    在蒲城的身后,数日可达的几百里外,是位于防线中段的龙关。
    本朝国力鼎盛之时,仅龙关一地的常驻兵马,便达五万之众。如今虽大不如前,但一两万的人马,还是有的。
    蒲城如同龙关大门,朝廷明文,只要蒲城遇到攻击,龙关必须发兵前去支援。
    在叛军抵达之前,蒲城令已派人去往龙关报讯,要求龙关守将及时发兵支援。自己这边只要坚守数日,等援兵到了,到时借地势之便,里应外合,就算不能打败叛军,解围城之困,问题应当不大。
    但是事态的发展,却超出了蒲城令的预想。
    三天过去了,他等待中的龙关援军没有如期出现。
    又三天过去,援军依旧不见踪影。面对叛军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击,城头守军伤亡不断,整座城池,岌岌可危。好在蒲城城防坚固,蒲城令身先士卒,鼓舞人心,民众亦听闻叛军烧杀劫掠,自发支持,这才多次打退叛军的强攻,继续坚守。
    但城中人心已经不稳。开始有流言传播,说朝廷已放弃蒲城。
    蒲城令起初的信心,亦随之慢慢动摇。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援军到来的路上遇到了阻碍而已。
    他这最后的一线希望,在数日之前,终于破灭。
    那日,在又一次打退了叛军组织起来的进攻之后,他等到了一道来自朝廷的敕令。
    朝廷命他必须坚守城池一个月,不计一切的代价,否则,便以渎职罪论处,罪及家人。
    至此,蒲城令终于明白了朝廷的用意。
    龙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这是要以蒲城为代价,将能调用的军队集结到龙关,准备在那里全力阻挡叛军。
    蒲城只是这个“丢卒保车”计划中的卒子而已。
    蒲城令的父母妻子,人都在上京。他只能照办。
    他隐瞒消息,继续用永远也不可能会抵达的援军鼓舞着剩余将士的士气。
    围城之内,人死的越来越多,城里的悲观气氛,也越来越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苦苦守到第十五天的时候,蒲城被朝廷放弃的消息,彻底地传开了。
    蒲城令杀了两个动摇军心的逃兵,带着最后剩下的不到一千士兵,手持武器,登上墙头。
    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们能再一次地抵住叛军的攻击了。包括他们自己。
    一张张高耸的云梯,搭上了墙头。叛军如同蚂蚁,沿着云梯攀登而上,涌上城头。
    破城在即。
    蒲城令身中数箭。他的身后,是满城绝望的民众。爷唤娘,母抱子,宛如无头苍蝇般在城中奔走,在破城前的最后一刻,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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