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家的男人是从小就被耳提面命教育着一条真理:明珠的夫人觉罗氏在家里地位独一无二,揆叙吹捧个婆媳和睦也不忘首先夸一夸自家的娘亲大人。他脸不红心不跳,悠哉地喝了口热茶继续说:“可是嫂子性格开朗,热情大方也是另外一方面。而且我看得出嫂子对大哥是一见钟情,一心一意的。”
    容若不禁一叹,轻轻放下手里捏着的粗瓷杯子。揆叙说得这些他又怎么不知道呢,当初莺娘去世后他原本不想再娶的,就是怕新妇对孩子不好,这世上能真心对前妻留下的孩子的后母毕竟是少数。可是像他们这样大的家没有儿媳主持中馈到底不是正经事,尤其揆叙揆芳年龄还小,娶妻还要过上好几年,额娘又要养育弟弟们,又要分心照看他的孩子还要打理家中上下实在是太辛苦了。他万般无奈才接受了父母和亲朋们的劝说娶了官氏进门。
    正如揆叙所说官氏是个好人,性格直爽爱憎分明,可人无完人,她偏偏是个目不识丁的,没法子陪着他一起风花雪月。他并没有嫌弃过她,也没有要求她像莺娘一样能陪他吟诗作对红袖添香,他只希望她能孝顺双亲,帮着额娘打理家中事务便可。他的一颗心已经随着莺娘走了,此生此世再做不到比翼双飞,可他会像对亲人一样敬她爱她一辈子的。
    “你尚不曾遇到真心相爱的人,所以不懂,夫妻之道贵在心意相通,只有一个人的一心一意是不够的。”
    揆叙撅起了嘴,他是不懂,谁叫他小呗。他扭头看了看长他几岁的阿灵阿,阿灵阿猛摇头:“别看我,我也不懂啊。换我才不想那么多,媳妇么只要是个绝色的就好。只要是个美人每天看着就开心。”
    容若整理好心事郑重道:“揆叙,我答应你,今儿回家就同你嫂子和好。”
    揆叙拍了拍哥哥的肩,豪气地说:“这才是我的好大哥。”
    容若带着趣味的眼神飘向了阿灵阿,“成了,都别说我了,小七爷,咱们家揆叙还小,你算算可是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吧。太福晋可有中意的人家了?”
    阿灵阿一贯皮厚,可每次一说起这个事就脸红,“没有没有,还早还早。”
    揆叙最爱糗他这好哥们了,此时自然是帮着自家亲哥哥火上浇油的。
    “小?你是康熙九年生的吧,不小了,我阿玛在你这岁数的时候就和我额娘定亲了,我哥在你这岁数的时候也和前头的嫂子定好婚事了。”
    他坏笑着拿胳膊肘碰了碰阿灵阿的肩,“你额娘一贯要强,一心指望你压过前院的,你看你三哥四哥,一个娶的是元后的妹妹,一个娶的是皇贵妃的妹妹,你这婚事怕是得惊天动地的,依你额娘的个性不给你塞个郡主县主的肯定不罢休。哈,没准我这小嫂子已经订好了,就不知道是康王家的姑娘还是简王家的格格了。”
    “臭小子,让你再胡说。”阿灵阿顶着一张大红脸伸手去挠揆叙胳肢窝,揆叙一边躲一边笑嘻嘻地说:“哎呀,我哪句说错了,你这叫恼羞成怒。”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嬉笑着打闹了起来,店里的客人纷纷回头朝他们这桌看,容若轻轻咳了一声,“成了,既然都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三人结账出了食铺,容若没有带他们回家,反而是领着他们往相反的方向走,揆叙奇怪地问:“哥,我们不回去吗?还去哪?”
    容若瞧着阿灵阿笑而不语,阿灵阿不解地问:“容若大哥,你看着我做什么?”
    容若道:“你这回官学的诗词歌赋考评可是拿了回中等?”
    阿灵阿和揆叙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容若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容若浅笑道:“你们官学的伊夫子是我的同窗,是他告诉我的,说小七爷终于是长进了,拿了回中等,看得出努力过了。”
    阿灵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嗨,也没啥,多亏了揆叙帮我补课。”
    此时三人正站在京内有名的玉店前,容若含笑道:“贵公子身上不能没有像样的挂件,小七爷,进去挑件好的,做哥哥的送你当作是你学业长进的奖励。”
    阿灵阿惊讶地瞧着容若,脚却没有移动半分。
    揆叙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朝阿灵阿挤眉弄眼着说:“还不快去,我哥就是偏心眼,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弟弟还好。”
    阿灵阿爽朗一笑,摇摇头。
    容若愣了愣问:“怎么?我素来拿你当亲弟弟看,你又如此长进做哥哥的送你样东西你别不好意思。”
    阿灵阿挠挠头道:“不是啦,容若大哥,我是想若你真要送件东西给我,能不能替我买样能送给我额娘的。她这些年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还当了好多嫁妆补贴家用,我总想孝敬她些什么让她高兴高兴,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出仕……”
    原来是这样……
    容若看着阿灵阿的眼底多了丝丝的心疼和怜爱。他是遏必隆的嫡出,若是遏必隆还活着如今又怎会需要求他来买东西送给其母,而他额娘又怎需当东西来养大他。
    “成,就依你,那咱们去挑件首饰吧,女人家都爱这些,我阿玛每次想求我额娘做什么都会先送她样首饰。”
    阿灵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谢谢容若大哥。”
    三人一走进店里就有伙计迎上来招呼。
    “三位爷,是要给夫人小姐们买什么吗?”
    阿灵阿道:“我想挑一件首饰送给我额娘。”
    伙计道:“小爷这边请,这边的玉簪和耳坠做工精美用料也上等,用的可都是和田上好的羊脂玉。”
    眼前是一排各式各样的玉簪和耳坠,玉色温润,就连阿灵阿这个不懂行的都看得出是好东西。这家店的师傅们据说都是从南方重金挖来的,手艺高超,样式也很别致,阿灵阿本就不怎么懂女人家的玩意儿,瞧了半天眼都花了。
    店里除了阿灵阿他们外还有不少的客人,阿灵阿隐隐听见身后有个极是清脆的声音说:“那支玉簪还有其他几件玉器麻烦您一并送到南官府胡同吧。”
    陪着阿灵阿的伙计在旁问:“小爷可有看中哪支?”
    阿灵阿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更好看,随意指了一支白玉梅花簪说:“就这支吧。”
    伙计一瞧笑了。“哎呀小爷您有眼光,这支簪子可是我们这手艺最好的师傅雕的。”
    阿灵阿认真地点点头。“那就这支吧。”
    “好勒。”
    伙计刚要替他包起来,店铺掌柜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这位爷对不住啊,这簪子那边那位姑娘已经先瞧中了。”
    阿灵阿下意识地转过头,这一看便是一愣。
    离他不过三步远站着一位明眸皓齿的粉衣少女,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极是灵秀,瞧得阿灵阿的心好一阵乱跳,他先前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她仿若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
    阿灵阿脸一下涨得通红,话都不会说了,揆叙一点没察觉出他的异样来,还同那掌柜的说:“能烦请掌柜的问下那位姑娘可是愿意割爱?我这哥哥是个孝子,这玉簪他回去是要送给他额娘的。”
    掌柜的听了便去问了那少女,少女对身旁的丫鬟耳语了几句,丫鬟掩口一笑,一张嘴声音甚是清脆动人:“我家姑娘说这位小爷是孝子她愿意成全这位小爷的孝行,这簪子就让给这位小爷吧。”
    两人说罢就离开了,掌柜的让那伙计把簪子包好交给已经完全是呆若木鸡状的阿灵阿。
    “这位小爷,这簪子是你的了,一共是十两银子。”
    揆叙看他抱着簪子在原地发愣,猛拍了他一下。
    “喂,你发什么楞啊,我们该走了。”
    揆叙情窦尚未开,半点风情不解,容若到底是过来人在心里暗暗发笑。他指着一支同样上好的玉蝉簪说:“这支也给我包起来吧,我一并都买了。”
    揆叙瞅着他问:“大哥,你这是要送给嫂子么?”
    容若含笑摇摇头,把那包好的玉蝉簪也放进了阿灵阿的手里。
    “那支你就自己留着做个想念吧,这支你送给你额娘吧。”
    阿灵阿垂下脑袋默默点头。
    揆叙犹没有回过神来,他左右看了看兄长和好友试着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他瞧见容若眼中暧昧的眼神才猛地恍然大悟。
    “哦!阿灵阿你原来是……”
    “别说!”阿灵阿捂着他的嘴,黑色的眼眸里透着一股子决绝。
    容若叹息一声,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你明白就好,我听那姑娘的丫鬟提起南官府胡同,那里住着的都是内务府正黄旗的人,瞧她的岁数最迟明年春天也要进宫了。”
    阿灵阿也读过容若大哥写的词,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从前只觉得写得甚美,如今却是真正体会到了它的意味。
    容若说的话他怎么不懂,她既是内务府三旗的,若入了宫,便是他一生都不能去想的人,就算她不入宫,他们钮祜禄家也决计不会让一个包衣出身的女子进门的,即便他那些哥哥们不管他,皇上也是不会同意的,他的婚事从来就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容若幽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灵阿抬头迷茫地看着他,容若抬起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有些人是有缘有分,而有些人注定是有缘无分,既已相逢便将她好好记在心中吧。你心里的东西是谁都夺不去的。”
    南苑自设立以来便是皇家专用来狩猎的禁苑,即使到了冬日也四处可见猎物觅食饮水。到南苑的第三日皇帝叫人为胤禛和胤祚穿戴整齐,再接上蓁蓁去南苑一处松树林看他练习骑射。
    两个孩子带着冬日的小帽,一红一蓝煞是可爱,胤禛偏着头在保母怀中问蓁蓁:“额娘,儿何时能回去念书啊?”
    蓁蓁甚是诧异,她知道胤禛好学倒不知道他好学至此,毕竟他们一行来南苑不过三日,小小的孩子竟然开始惦记那点子功课?
    没成想是弟弟胤祚一语揭穿哥哥,“哥哥不喜欢弓箭,不喜欢!”
    胤禛见弟弟多嘴,伸长手去拉胤祚的小帽子,蓁蓁怕胤祚着凉一把抓住胤禛作恶的小手说:“禛儿是哥哥,不可如此。”
    胤禛嘟嘟嘴,转过头去不理额娘和弟弟,正在他生气之时皇帝已绑好腕带带着自己的御用弓从另一边走来。他一见胤禛耷拉着的小脸不由问:“四阿哥这是怎么了?”
    胤禛突然被点亮了小眼睛,冲着皇帝挥着小手嚷嚷:“阿玛快开弓!禛儿要看!”
    皇帝得儿子捧场哈哈大笑,大步走到远处开始射箭,他左右手连开箭箭射中红心,胤禛在一旁拍着手不停叫好。
    蓁蓁觉得奇怪嘟囔着:“不是不喜欢吗?怎么这时候又喜欢了。”
    胤祚人小鬼大在蓁蓁旁边凑过来小声说:“阿玛喜欢,哥哥不敢。”
    胤祚说得小声,可胤禛就在他旁边还是听到了弟弟这句揶揄,他气呼呼回头冲胤祚说:“我没有!弟弟瞎说!”
    蓁蓁赶紧给这兄弟两劝和:“好了好了,专心看阿玛射箭吧。”
    她也转而关注皇帝射靶,皇帝是文武双全之人,今日用的弓不过十力,于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先是单箭左右连开,接着又试着一发双箭,依然是箭无虚发。
    蓁蓁也忍不住在一旁鼓掌,而胤祚已经忍不住去摸放在一边的箭囊,他小眼眯着正在念叨:“这是鹿皮做的,这是羽毛做的,这是竹子……”
    蓁蓁渐渐被他的小唠叨吸引,转头问胤祚:“你这是在做什么?”
    胤祚并没有抬头搭理蓁蓁,是保母替他答道:“阿哥现在能认物件以后看什么都好奇,他正区分那箭囊和弓箭是什么做的呢。”
    “小精怪。”蓁蓁嗔怪道,再转眼看胤禛在初初奉承皇阿玛的热闹过后已经渐露疲态,她从保母手中接过胤禛抱在怀中问,“禛儿为何不喜欢弓箭?”
    胤禛扁扁嘴拒不认账,“儿没有不喜欢……”
    “小孩子说谎菩萨是要不高兴的。”蓁蓁亲亲孩子的小脸说,“悄悄和额娘说实话,额娘不告诉阿玛。”
    胤禛凑在她耳边说:“都是蛮劲,儿喜欢智者。”
    “智者,你小小年纪还知道什么是智者了?”蓁蓁忍俊不禁,胤禛自进学以后脑海里生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好些是她这个做额娘的都不明白的。
    “儿知道。”
    蓁蓁又问:“既然不喜欢为何不说呢”
    “唉。”胤禛装着小大人叹气说,“皇阿玛喜欢……”
    蓁蓁心中暗笑胤禛这个皇阿哥做的不容易,皇帝喜好骑射超内外皆知,加上满洲男儿都是马背上长大,诸位阿哥都是六岁进学前便得皇帝赠予骏马期许他们成为八旗勇士。胤禛虽小但已经看得出皇帝的爱好,只能收敛本性装作欢喜。
    宫里的孩子真是早慧啊……蓁蓁回想自己像胤禛这么大的时候正是最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样,像现在这样的冬日一定在什刹海附近走街串巷或是在海子的冰面上玩冰刀,哪里用惦记阿玛喜好什么,自己该掩饰什么这样的事情。
    她搂着胤禛有点心疼地说:“禛儿不容易。”
    她话音未落皇帝已经放下弓箭走回来,看着孩子说:“天太冷了,让保母带他们回去,别在外头着凉了。”
    两个孩子出来这一会儿也已有困意,蓁蓁连忙嘱咐保母裹紧二人的外衣,吩咐太监们抬轿子来送阿哥回寝殿,等一行人远去她回头对皇帝盈盈一笑:“万岁爷,咱们不回去吗?”
    皇帝用冰冷的手刮了刮蓁蓁的鼻尖,“朕带你去骑马。”
    他的手冰凉,蓁蓁冻得搓着手抱怨:“您怕他们冻着怎么不怕我冻着。”
    皇帝一横眉,问:“你去不去?”
    蓁蓁自从怀上宝儿以后已经许久不出来活动,此刻当然心痒难耐,她试着问:“万岁爷,能不能让我自个儿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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