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乌云盖日,他眸中顷刻有暗色覆上,暗暗沉沉,冰冷阴鸷再窥不见深处。
    ……
    三月十六,魏景发檄文告天下。
    天下震动。
    “盖闻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国之衰,民之难。吾生为魏氏之嗣,当内以匡扶父兄安万民,外荡平外寇护社稷为己任,并为此殚精竭力,已二十载矣。然不知人心之险恶,……”
    “……慈母胞兄惨遭屠戮,东宫毁于一炬,悲哉痛极。母后贤德,皇兄爱民勤政,然尚不得善终乎?……”
    魏景先追忆了昔日理想,并陈明他为此付出的努力。话锋一转,他痛陈昔日母兄之惨死,一心驱逐敌寇后所遭遇的背叛。
    以上所作所为,概出于先帝之手,但檄文中并没有半句涉及先帝。
    魏景一气呵成的草稿,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他恨极那位禽兽般的皇父,口诛笔伐,恨不能将其掘棺鞭尸。
    是季桓劝住了他,可以陈冤屈,可以鸣不平,但用事实来陈述更合适。先帝再心如蛇蝎,那身份也是君父,言语过激,很容易遭遇卫道士的攻讦。这就与发檄文的目的有所悖逆了,达不到最佳效果。
    必须得有个度,引起人的愤慨,却不让人反感。
    道理魏景不是不懂,但他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心腹和妻子反复劝说,他最后妥协了。
    但后面有关当今皇帝的部分,就没那么客气。
    接着魏景的着墨重点,乃黔水刺杀极搜捕一事。他痛陈当今心思阴险,恶毒无信,欺骗天下臣工百姓。黄河大堤,事涉百万黎民,然其为了些许私心,竟腰斩治河良策,致使大堤崩决,汪洋泽国,浮尸遍地,瘟疫处处,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如此无信无德之人,难配君位,他当秉承胞兄遗志,取天下而救万民。
    洋洋洒洒一大篇,到了最后,已不仅仅是个人仇恨,为了先太子遗志,为了天下万民,魏景当破旧立新,还九州一个朗朗青天。
    慷慨激昂,振聋发聩。
    傅皇后所出二嫡皇子,视民若子如皇太子,勤政务,用贤能,文德绥海内;骁勇善战如齐王,驱鞑靼,灭胡虏,武功赫赫名扬天下。
    昔日这二位的陨落,多少人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虽说君权至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如此作为,如何不教人暗下愤慨?
    尤其是新帝登基这几年,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两相对比,越发让人追惜前者。
    魏景的檄文一发,如同辐射一般迅速扩散,所过之处,无不引起滔天巨浪。
    振臂一呼,响应者众。
    有本仰慕太子齐王者,又忧心这几年天下大乱黎民受苦,遂大喜过望,立即收拾细软,往平阳而来。
    也有乱世寻明主者,认为齐王乃诸雄之最,可一展其志。
    还有昔日不满先帝所为而愤而辞官者,或和新帝意见不和的致仕老臣,或果决,或略犹豫,很大一部分都携家眷老小,奔往平城。
    其中有一位,是前太子之师,三朝元老庞曾。
    庞曾年六旬,当年大变他重病在榻,闻惊讯竟好了一半,挣扎着爬起来上朝力争。当时新帝初登基,要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魏景,就是庞曾率着一群诤臣苦苦相争,这才争取到流放西南两千里的折中之法。
    闻得他至,魏景亲自迎了出来。
    “殿下,殿下!”
    须发皆白的庞曾跪下见礼,被魏景亲自扶起后,痛哭流涕:“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哭声虽带哀痛,但更饱含欢欣,苍老嘶哑却触动人心。魏景忽想起当年黔水之畔,妻子曾经对他说,“你并非孤身一身,你至少还有我,还有一干竭力出言护你的诤臣”。
    心潮涌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邵箐眼角微微湿润,却目光莹莹,正含笑看着自己。
    魏景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转头,劝慰庞曾。
    到底历经三朝风雨,庞曾人虽老,心智却坚,很快止住老泪,神色一肃,对魏景道:“殿下,臣得讯天子震怒,当有大战即兴,您需慎之又慎啊!”
    不是所有人,都对魏景未死的消息欢呼雀跃的。
    这头一个,就是当今天子,魏显。
    第101章
    洛京, 皇宫。
    “他竟然还敢发檄文?!”
    那一纸慷慨激昂的檄文被完整抄录, 随信报一起奏报到大楚天子御案前,魏显匆匆看罢, 怒不可遏。
    “他可知何谓君?何谓父?何谓孝忠?!”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何谓父子?何谓君臣?
    魏显一把将檄文撕了个粉碎, 震怒:“如此不忠不孝之人, 还敢发檄文传告天下?!”
    而最让他气恨的是,此檄文一出震动天下,同情附和甚至为其愤慨者众多, 甚至一度盖过了指责逆王的声音。
    他大楚朝的黎明百姓,竟然有这么多欣然逆王没死的!
    魏显重重喘着粗气,一把将御案上所有笔墨奏折统统扫了落地,犹自不解气, 又恨恨踢了御案两脚。
    满室宫人内侍噤若寒蝉,齐田等了等,道:“陛下, 也不知那逆王怎就突然发了檄文?我们先前所议之策,已不能再用。”
    他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魏景这毫无征兆就发了檄文,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难道消息有所走漏?
    只是不管如何, 当务之急是重新制定战策。
    之前,君臣日夜商议,终于就目前局势得出了一最佳良策。
    和魏景猜测的一样, 果然是先利用桢泉军和济王,让二者率先攻打平阳郡,消耗魏景的实力。紧接着,皇帝就下旨围剿“杨泽”。
    益州封闭,要补充兵卒和军备费时不少,刚经历过大消耗的魏景仓促应战,己方将占据最大优势。
    战场上,拼的从来不是个人武力。
    朝廷胜算大增。
    可惜现在,魏景的檄文发得很及时,被引向平阳郡的济王和桢泉军立即就停下了,不进反退,二者明显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态势。
    至关重要的消耗战打不成了,先前计策尽付流水。
    魏显脸色阴沉如水:“拟诏,逆王魏景目无君父,不忠不孝此等逆渠,罪该当诛。召令天下诸侯州郡,兵发平阳,共诛逆王!”
    剿杀逆王,乃必行之事。
    利用济王和桢泉军此策无奈落空,只能退而求其次。
    天下诸侯州郡各怀小心思,中央渐难约束,这个魏显自然是清楚的。但要说彻底失去控制吧,还没到这程度,个个都还以大楚之臣自居的。
    既是大楚之臣,魏景附逆乃先帝亲定的罪名,如今天子这般明明白白下召,诸侯不多不少,都得出点兵马。
    天下之大,凑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另外,魏显已腾出二十五万北军,连同安王麾下能调动的十八万。
    “六十万大军,共伐逆王!”
    ……
    皇帝的打算,目前济王还不知道。
    他现在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魏景居然没死?
    接获消息当时,他正在用午膳,惊得端碗的手一抖,滚烫的汤水立即撒了自己一身。
    烫得他立即跳了起来,但他也顾不上了,一边跳着一边震惊地问:“说了什么?孤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事实证明,济王并没有幻听。
    一份檄文他足足看了一盏茶功夫,说实话他心情是很复杂的,以为死了的嫡出弟弟没死,还占据益州横空出世。
    局面其实对他有些不利,因为他是打着得皇父临终遗旨的名义起兵,为嫡母嫡兄复仇,并拨乱反正。
    魏景的檄文虽并没涉及他,但上面明明白白说了他兄弟母子遭遇的凄惨不平,隐斥先帝明骂当今,其实已经将济王的说法反驳了一个彻底。
    自然是当事人的说法更让人信服的。
    济王师出无名,他很明显就是因觊觎皇位而造反的。
    说实话,挺尴尬的,但很诡异的,济王震惊过后涌起一种畅快。
    “哈哈哈哈,那魏显怕不是被唬得屁滚尿流了吧?”
    济王幸灾乐祸,又连连下令宫中暗探,仔细探听皇帝和太后的反应,报于他知。
    除了幸灾乐祸以后,他立即叫停西进的大军,和桢泉军十分默契停战,双方不进反退,将战场腾出来,准备在后方观战。
    对此,储竺却有不同见解:“殿下,齐王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夺取天下而来。此人极善军事,若留之,他日必成心腹大患啊!”
    “殿下,大敌当前,我们可与朝廷暂摒前嫌,先携手将逆王歼杀,日后再作打算。”
    储竺连日苦劝济王出手,和朝廷一起歼灭魏景。杨舒对此,意见却截然相反。
    “储先生此言差矣,我方大敌,乃朝廷乃皇帝。大敌之大敌,即便非友,于我等亦有益无害也。”
    杨舒神色肃然,拱手道:“殿下,两虎相争,两者俱伤,坐山观虎斗,有大利于我等。”
    自开战以来,杨舒屡献良策,愈发得济王看重,如今地位已仅次储竺之下,二人也是明争暗斗。储竺见杨舒一张嘴,就将他的建议反驳得彻彻底底,大怒。
    “杨舒,你怕是有私心吧?”
    储竺冷哼:“杨舒,你表妹是齐王妃。我听闻,这齐王极爱重王妃,哼哼,想来你也不止一个去处。”
    这质疑得明明白白,奇耻大辱,杨舒玉白般的面庞怒而涨红,“储竺!你敢胡言乱语污蔑与我?!”
    他倏地转向济王:“殿下,昔日杨某落魄,得殿下青眼,知遇之恩,肝脑涂地难以报也。齐王妃是杨某姨表妹不假,只是杨某再未与她联络,对殿下更无半点异心!”
    一段话掷地有声,储竺冷哼正要驳斥,却见济王已站起,亲自扶起杨舒:“子明之忠,我从不疑也。”
    他又看向储竺:“储先生,此等话语,日后再不可说。”
    济王想了想,道:“两位之言,俱出自肺腑,孤之心甚慰。只是,孤略想了想,还是觉得稳坐观战更合适一些。”
    造反到了今时今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管魏景死没死,济王的策略是不会变的。他考虑过后,维持原来坐山观战之策,温言安抚了储竺几句,命诸人散去不提。
    储竺愤愤瞪了杨舒一眼,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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