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做工的妇人们手里的棉衣鞋子都是要运回到军营中的,掌管此事的妇人是西城颇有名望的何夫人,她夫君在军中地位不低,长安告诉她,只要当日跟着何夫人进去就行。
    姜幸因为葛大娘的关系和何夫人见过几面,但没怎么说过话,熟络是不算的。这日清晨,地上霜色花白,天空像一轮洗刷过的镜子,锃蓝的穹顶缀着几朵云彩,天气是好,却依旧冻得人伸不出手,姜幸缩着脖子,丝毫没有大家出生的样子——没到北疆来之前,她也觉得再惨再落魄也不能没了高门夫人的气度,直到吹了北疆的冷风。
    没人能在冷风里伸出手来。
    何夫人当然也将手拢在袖筒里,军营里管这事的人来接了,她抻着头,用下巴点了点牛车里的棉衣,对那人道:“上次运过来的不多,就这两车。”
    那人跟何夫人都熟,以往不知道交接过多少次,只是随意翻开看了看,然后目光就被她身后的姜幸吸引:“这丫头看着眼生,以前没来过吧?”
    姜幸抬眼去看何夫人,何夫人笑了笑,说道:“是新来的,之前那个身子不舒服,今儿我俩来送!”
    姜幸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看着是不大,那人下意识将她当姑娘了,瞅着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横竖也翻不出天去,况且又是何夫人信任的,便也没多说,跟后面的人一挥手,几人牵着牛车便出城。
    军帐都驻扎在城外,若非敌军进攻到退无可退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进城的,姜幸跟在何夫人身后,偷偷地舒了口气,那个士兵没有在意她,反倒让她放松不少。
    何夫人听见她的叹气声,好笑地看着她:“你紧张什么,他们又不会把你吃了,咱们这办得是正事,又不是见不得人。”
    运送棉衣自然是正事,但她心思不止如此吗……到了军营里,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寻季琅,要是她四处乱走,军中的人一定会把她抓起来。
    “阿姐,你夫君也在军中,此去送衣,能见他一面吗?”姜幸反问道。
    谁知道她刚问出口,何夫人就变了脸色,赶紧凑近她些,眼睛瞪了老圆,煞有介事提点道:“可不敢瞎说,军中不让亲眷私下见面的,被发现了是要军法处置的!”
    姜幸一怔,看何夫人这模样,压根不知道她此来的用意啊,长安究竟是怎么跟她说的?
    她缩了缩脖子,吞吞吐吐地问道:“真的不能见一面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她就已经歇了一半的心思,要是只有她自己,那必不用说,只是之前是何夫人带她过来的,如果真被发现了,连累何夫人也不好。
    “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何夫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声音里带了一丝试探,这边她话音刚落,姜幸还来不及回答,军营已经就在眼前了,那将士高声招呼何夫人,已经差人卸马车上的货,何夫人就闭上了嘴。
    军中安扎的硬仗多且密,姜幸一眼望去也不知哪里是邓将军的营帐,她在这张望着,倒像是个没见过世面不经世事的懵懂小丫头,运送的路上那个将士就偷偷瞄了她好几眼,现在看到她新奇环视,也动了几分搭讪的心思。
    “是不是没见过这场面?等到兄弟们操练回来,这里就热闹了,这会儿没什么人,你垫脚也看不到。”
    姜幸听见调笑的话音,赶紧放下脚后跟,端庄地转过身看他:“怎么?将士们都不在吗?”怪不得她觉得这里这么安静。
    何夫人也走了过来,那将士点了点头,眼睛始终放在姜幸身上:“当然了,我们也不能天天在军帐里呆着,练不出一身的好体格,怎么对付凶悍的塔塔人。”
    何夫人一看他这么想要努力表现自己的模样,就知道他是看上姜幸了,不免莞尔一笑,心道可惜,可惜姜幸已经名花有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姜幸还在追问着,心中隐隐失望,觉得自己这次多半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那士兵道:“下午吧,跟玉莲军交接一下,她们演练,我们休息。”
    正说着,后头传来女子的声音,不远处的军帐旁,三个穿着铠甲手持长缨的女人正走过去,若不是听见她们的声音,隔着这些许距离也不见得能认清她们是女子。
    前头那个脚步匆匆,似乎在刻意跟身后的两个人拉开距离。
    “副指挥,别走得那么快嘛,阿亮说得也没错,华卫长正是养伤的时候,要不是他,邓将军也不会逃过一劫,你去送个金疮药没什么的,日后我们并肩作战少不了要多交流,此时增进一下感情不是正好吗?”
    “对啊,我都看到副指挥你把金疮药准备好了,怎么又不去送了呢?听说华卫长帐中无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前面走路生风的女子终于忍耐不住,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狠狠瞪了那二人一眼,叱道:“眼下大敌当前,边境危机四伏情势复杂难辨,你们!”
    她咬了下唇,两颊上染了红,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果真有了几丝羞涩:“你们怎还有闲心开我的玩笑!”
    姜幸隔着老远就听见了“华卫长”几个字,眼中一怔忪,微愣的空当,旁边的将士笑了一声,眼睛朝着那三人,看热闹般自言自语:“副指挥也真是的,怎么送个金疮药送了几天还没送出去,再磨叽磨叽华卫长的伤就好了!”
    姜幸回过神来,瞳孔猛地一缩,急忙看向他:“你说的华卫长,是不是邓将军身边的华铁柱?他受伤了?”
    察觉到身前女子不安的焦虑,他回过头来,有些呆愣地点点头。
    “伤哪了?怎么伤的?严不严重?”
    接连不断地询问砸到将士脑袋上,他挠了挠头,看了看旁边的何夫人,就见何夫人也是不明所以的神色。
    何夫人只知道姜幸已经嫁人了,却不知她嫁了何许人。
    就是这一瞬的安静,让姜幸心中更加焦急,她又问了一遍,那将士才作答:“不严重,就是胳膊伤了一下,都是皮外伤,没两天就好了。”
    那将士看着忠厚老实,倒不像骗人的模样,而且也没必要骗她,姜幸松了口气,担忧才消减下去,又莫名升起一股火气。
    果然是报喜不报忧,长安来传话时,根本没说他受伤的事。
    而且,那金疮药又是怎么回事?
    姜幸眸中幽光一闪,顿时发出一抹杀气。
    “刚才那个人是什么人?”
    她指着刚才有人的地方。
    将士袄了一声,神色倾佩地解释起来:“是玉莲军的副指挥,常跟在卓将军身边,你别看她是个女子,在战场上可骁勇了,拿过的军功可是我等小喽啰这辈子也不敢相比拟的。”
    小将士很爱说话,况且又是在这等美人面前,仿佛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说到兴处又摸着下巴八卦起来:“听说她看上了邓将军身边如日中天的华卫长,近来军中传得可凶了,虽然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不过二人也算郎才女貌,我们弟兄们都想着喝喜酒呢!”
    姜幸双眼一立,声音也很是尖利,齿中咬着难耐的讥讽:“你们军营不让妻子探望夫君,倒是能内部谈情说爱吗?”
    那小将士一看小娘子生气了,害怕她误会军营里的兄弟们不务正事,忙解释:“那当然也是不行了,不过……有时候上头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毕竟有玉莲军这样一个存在,也十分不容易……”
    姜幸敛下神色,却是星火难消,也不知道是在气他瞒着自己受伤,还是气他竟然敢在外面招惹桃花,何夫人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凑到她耳旁,小声询问她:“难不成,那个华卫长是……”
    “虎子!虎子!”
    华夫人刚说到一半,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那人踉跄着步子跑到小将士跟前,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先是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捂着肚子道:“虎子,你把这个东西给卫长送去,我这实在是……哎呦……不方便,不行了,我得赶紧!你快送去,卫长等着呢!”
    他说到最后已经跑没影了,看那个着急的样,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了,小将士都来不及说一句话,等人都走了才扬手喊着:“我这还要清点衣服呢走不开啊!”
    可惜没人回应他。
    他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见姜幸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仿佛见着了美食的小狮子。
    “他说的卫长,可是华卫长?”
    小将士看了看手中的玉瓶,里面放的应该是伤药,遂点了点头。
    “华卫长的军帐距离这里远吗?”
    小将士环顾四周看了看,指着姜幸右侧那边的军帐:“不远,就在那边。”
    “你现在走不开,不如让我替你送去?”姜幸紧接着开口。
    那小将士一怔,犹豫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你不是军中的人,不能随意走动……”
    何夫人微微一笑,插了句话:“幸娘你尽管放心,她夫君也是交祉驻军里的,信得过,横竖就是个送东西的小事,这里巡逻兵那么多,她这个小身板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小将士一听到何夫人提到“夫君”二字时已是呆立不动,整个人如坠冰窟,风中凌乱,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东西已然不见了,只看到姜幸着急地跑向他方才所指方向的背影。
    “她嫁人了啊……夫君是谁啊……”小将士风中呢喃,心中滴泪,何夫人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住笑,没有将心底的猜测说出来。
    姜幸跑了几步便失去了方向感,军中何处的营帐都长得一模一样,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她四下看了看,想找个人问一问,却看到东边一个稍大的营帐外正立着一个人,而那人,就是方才被称作“副指挥”的女子。
    她手上拿着个精致的木盒,站在营帐外踟蹰不前,伸手在头发上捯饬捯饬,羞赧不已,全然没有之前那般霸道凌厉。
    “华卫长……华卫长可在里面?”她喊了一声,听出声音有几分急切和期待。
    姜幸不由得站到角落里,细眉浅浅蹙起,紧盯着那边的动静。
    “谁在外头?”营帐里传来疑问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姜幸一听,就能确信这是季琅的声音,听着不像受了很严重的伤的模样,她心中稍安,又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是我……”她顿了顿,吞咽一下,端正地说了四个字,“韩副指挥。”
    帘子一动,季琅走了出来,脚步略有些急促,几乎是外面的人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挑开了厚重的帐帘,到他紧接着的话却让明里暗里两个女人都为之一怔。
    “是卓将军找我吗?”隐隐着露出期待来。
    韩碧苒微怔片刻,轻咳一声,赶紧偏过头去,躲开季琅的视线:“不是,不是卓将军让我来找你的……”
    季琅一听到她否认的话,眉头一紧,期冀褪去,变成寻常神色:“哦,那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季琅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说话的语气微不自觉地就有些不客气,尽管按照军中职位等级,韩碧苒比他高出许多。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被季琅这么一问,韩碧苒顿时有些慌乱了,她背着手,紧紧地握着那个木盒,就在这时,不知道哪个营帐后面爆发一阵笑声,将同样躲在营帐后面的姜幸吓了一跳。
    两个女兵推推搡搡地走出来,其中一个抓住韩碧苒的胳膊,硬是把她的手拽到身前,对季琅笑道:“我们副指挥是来给你送金疮药来了,卫长在伤处涂抹涂抹也能好的更快些,副指挥就不必心心念念惦记着了!”
    韩碧苒脸上一红,赶紧扯了下那人的胳膊,急切地喊了声“阿亮”,这下是彻底不敢看季琅了。
    “副指挥在战场上拼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到现在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表现,姐妹们替你着急!”另一个女兵也拽着她另一边道。
    两人都是好心,韩碧苒当然不会真的生气,被推到桥头上,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犹豫了片刻,便将牙一咬,递上了留有她余温的木盒:“请卫长收下,早日康复!”
    季琅低头看了一眼高举过头的木盒,感觉到她空中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多谢副指挥挂念,只不过我那里金疮药多得都用不过来了,搁我这实在是浪费,上次出兵伤员很多,副指挥那里的金疮药要是还有富裕,就多给其他伤员送去吧。”
    方才那两个女兵的话都说得如此明显,季琅这么说,就像当于当头浇了凉水,韩碧苒怔怔地放下手,那个被叫“阿亮”的一看,心中多有不服气,站到她身前正面看着季琅。
    “卫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这是阿苒的心意,你怎么能让她随意送给别人?”
    那口气,倒像是不接受赠予的他错了一般。
    季琅心中哭笑不得,唇角微微一扬:“那我怎么说才好,我再说清楚点,你们副指挥哭了怎么办,不是更像我欺负人了吗?”
    他说到这也有些不耐烦,本是期待着卓将军找他同意他之前献出的对策,现在完全被卷入到了另一场风波里,好在这是军营,要是让他娘子看到了,少说要跟他呕一阵气不搭理他,那他可真是冤枉。
    “行了,明人不说暗话,副指挥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多想想对付敌军的战略,卓将军比我更需要你。”他拍拍韩碧苒的肩膀,转身要走进去,却听到身后的人忽然大声喊了他名字。
    “华卫长!”
    季琅转过头,看到韩碧苒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华卫长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死,我看上的男人是绝不会放弃的,来日方长,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她似是也被季琅的态度挑起了血性,犹如宣战般看着季琅。
    季琅摸了摸后脑,笑得漫不经心:“你怎么努力都没用,我已经娶——”
    “小娘子!小娘子!”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男子的喊叫声,几人一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姜幸也扭头,发现来人原来是在喊她。
    是之前那个小将士。
    她一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了,有些慌乱地给那个小将士比噤声的手势,那人跑到她跟前,两手杵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娘子……何夫人要回去了,你送完金疮药没?可不能在这边久留!这边寻常人是不让进来的!”
    姜幸皱着眉,勉为其难地从阴影里挪着步子走出来,她打扮寻常,只那一个背影伫立,却叫季琅心头微微一颤,黑瞳骤然发出了光亮,犹如三月春风拂柳,夏日潭水清凉,冬日里的一团火光照亮了他眼中的世界。
    “芊芊!”
    姜幸听见声音,缓缓转过身去。
    季琅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直到看到那人脸上漾出一抹笑意,他拔腿便飞奔过去,像是被圈了一天被主人放出去撒欢的小马驹。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他跑到近前,一把抱起姜幸,大笑着转了三圈才将她放下,却始终不舍得松开手,素了近两个月没摸过他芊芊的小手,军营里见着的都是大老爷们,此时闻到姜幸身上熟悉的清新香气,他激动地都要流出眼泪。
    “卫长……你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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