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靠坐在轮椅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右手上的玉扳指,凤目微抬,未看人,只是看着眼前这一盅酒,看着那上头晃荡的水波也没有接过。
    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他这幅样子,实在有些太不尊重人了,且不说崔相的年纪,便说他的官职和名望,就连太子都要拱手喊他一声“老师”。
    至于旁人——
    更是对他尊敬非常。
    何况今日还是崔相的生辰,这个陆重渊莫名其妙的过来,不说话不道贺,来了就坐在那边,谁也不理。
    实在可气。
    可那些心中憎恶陆重渊的人哪里敢说话?他们谁也不敢当面去说陆重渊,一个个顶多也只是皱着眉,心里腹诽一句:都成如今这幅样子了,还是这么不可一世,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
    不管其他人心中是怎么想的,崔言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即使被人这样下了脸面,他那张脸上也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和,“我知你不喜欢热闹,便给你单独开了一席,若是你觉得无趣,也可以让永瑞,或者无咎带你去外头转转。”
    听到这话。
    陆重渊拨弄玉扳指的手一顿。
    他还是没有说话,但那双狭长又薄凉的凤目却是朝人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两人说话的时候,四周并无旁人,因此崔相这一番话自然也就无人知晓。
    不过就算旁人听到了,恐怕也不会多想。
    崔永瑞崔大公子是崔家的少主人,而陆无咎陆承策又是陆重渊的侄子,由他们接待陆重渊,这是最合宜不过的事了。
    可陆重渊不是旁人。
    他天生就要比旁人敏感心细。
    崔言这一番话,看似寻常,没有一丝奇异之处,恐怕就连崔言自己都可能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可陆重渊就是从话中捕捉出了一丝异样。
    先前崔言提起陆承策的时候,语气显得太过亲近了些,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倒像是陆承策并非外人。
    而是和崔省一样。
    还有就是陆承策。
    陆重渊虽然很少理会陆家的事,但陆家那些人的心性如何,他又岂会不知?
    他虽然不喜欢陆家人,但对陆承策也算是小有的青眼过,他这个大侄儿为人寡言心性沉稳,向来不喜欢这些应酬。
    尤其是他那位夫人死后,更像是死心一样。
    整日用工作麻痹自己,别说登门拜访其他人了,就连在陆家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今日不仅登门道贺。
    甚至还和崔家父子有着以往没有过的亲密。
    脑中闪过一个猜测。
    陆重渊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看来,马上这京中又有大热闹看了。
    不过这热闹与他无关。
    他讥嘲也不过是觉得可笑罢了。
    他这个大侄儿什么都好,唯独有一件事,不好——
    太重责任,也太重视他身后那个陆家。
    人一旦有了缺点,就容易被人控制,当初永安王府的事,他虽然一直不曾理会,但事后听到也曾察觉出有几丝端倪,而其中最大的端倪便是陆承策的做法。
    而如今。
    他这位大侄儿看来又要为了他那个可笑的家族选择一些他不想要的东西了。
    心中讥嘲两声。
    陆重渊没有发表什么言论。
    他的身子往后靠去,十足的慵懒模样,一点都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修长的手倒是稍稍抬起了些许。
    身后庆俞会意,立刻上前从崔相手中接过那盅酒,递给陆重渊。
    陆重渊接过酒也没说话,抿了一口酒后就放在一旁了。
    而后。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今日不过是随便看看,崔相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至于——”陆重渊说到这,目光朝崔省和陆承策看了一眼,落在陆承策身上的时候多停留了一会,余后才继续冷声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跟着我。”
    他这样嚣张的态度,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怕都要下不来台了,可崔相却仿佛没有察觉似的,笑眯眯得看着他,语气温和得说道:“这样也好,那我就不叨扰你了。”
    “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尽管遣人过来传话。”
    说完。
    他便转身离开了。
    路过崔省和陆承策的时候,他还是嘱咐了崔省一声,让他多注意着些,别让人闹了陆重渊的清净,以及多让小厮看着些,别短缺什么。
    这一派做法和吩咐,可谓是十分善解人意了。
    等说完又朝陆承策温声说道:“无咎,润之毕竟是你的五叔,你们一家人好说话些,今日就麻烦你多顾着些了。”
    陆承策先前在想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崔相走后,身旁崔省见他皱着眉,便低声问道:“无咎,怎么了?”
    “没事。”
    陆承策语气平平地答道。
    不过他虽然是这样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的陆重渊看了一眼,刚才五叔看过来的那一眼好似包含着什么,只是转瞬即逝,尚且还未捕捉到,他就已经收回了。
    崔省要年长陆承策几岁。
    但他们兴趣相投,倒也算是好友。
    如今见陆承策拧眉不语,心中知晓他肯定有事,不过他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眼见陆承策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了。
    只是有一桩事——
    想到先前父亲同他说得那番话。
    陛下有意为无咎和阿妤赐婚,这赐婚的旨意恐怕不用多久就要下了。
    自从永安王夫妇死后,永安王世子又不知所踪,阿妤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原本按照阿妤的条件,本该什么人家都能配的,可偏偏因为跟永安王世子曾有一段许亲的事,让那些好人家都有些退却了。
    毕竟永安王府犯得是谋逆之罪。
    即使阿妤什么都没做,可她曾是永安王世子未婚妻的事是不可改变的。
    那些世家名门担心日后家中宗妇被旁人议论,纵然再喜欢阿妤也不可能让家中子弟同阿妤订婚,至于其他人家,大多是为了攀崔家的高枝,别说阿妤不喜欢,他们也舍不得阿妤日后受苦。
    如今阿妤的年纪越发大了。
    他们能选择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因此陛下能够赐婚,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虽然赐婚的旨意还未下,可他们两家其实私下都有些知晓了,他也知道这桩婚事,不仅父亲满意,就连阿妤也是喜欢的。
    可问题是——
    无咎的心思。
    身为好友,他自然清楚无咎对他那位发妻的爱意,也清楚无咎对阿妤不沾一点男女之情。
    有心想说些什么。
    可看着无咎冷清的面貌,又想到早些时候阿妤同他说得那些话,倒是又不好说了。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只是拍了拍陆承策的肩膀,道:“你五叔那边应该不需要我们。”
    “我们去喝一杯吧。”
    “你我许久没见,也有段日子没有好生喝酒聊天了。”
    陆承策闻言倒是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跟着崔省的步子往前走了。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朝身后的陆重渊看了一眼,眼见他那位五叔十分闲适地坐在榕树下。
    眉头还是忍不住轻轻拧起了一些。
    ***
    而此时的内院。
    经过一阵子相处,那些原本看不起又或是处于观望心态的贵妇人,此时对萧知的态度也已经变得十分友好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刚才萧知还没来的时候,她们只当萧知是个不通文墨的粗陋妇人,又或是那种上不了台面,说句话就会缩个肩膀,低个头,一副穷酸样的人。
    她们这样的人,平日里相处来往的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
    陡然间来了这么一号没个背景没个权势,听说还是自幼养在庵里的,自然是有些厌恶加嫌弃的。
    可没想到。
    和她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这个被她们以为上不了台面的穷酸女人一点都不穷酸,衣着得体,打扮精致,更重要的是她不是那种一点文墨都没有的粗鄙妇人,无论她们说什么话,聊什么题,她都能说上几句。
    话不多。
    但说得都在点上。
    比如茶道、插花,又或是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哪里的笔最适合用来写字,什么地方产的砚又最容易出墨,什么时候,哪种茶是最好的,什么香料最适合什么时间使用。
    她都能用只字片语说出其中的门道。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好听,说起话来的时候犹如细腻的流水一般,让人不自觉地就想静下心来好好听她说话。
    崔妤和其余一众贵女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刚才还对萧知爱答不理的一群人,此时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围在萧知身旁,即便有坐得远的,那目光也是落在萧知身上的,而萧知纵然被这么多人包围着,也没有表露出退却或者怯弱的心思。
    她看起来是十分自然的。
    如鱼得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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