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过了衣服来的, 不似昨晚那身玄色华服给人一种冷厉压抑之感, 月白色的长袍衬的他整个人温润如玉, 更显清隽儒雅。
    日光有些灼眼, 秋风吹撩着云锦华服的下摆轻轻的飘荡。“哗——”的一声, 折扇闭合,有一下没一下的砸着掌心,他闲庭信步而来。
    刚背后议论完人, 云姝有些心虚的舔了舔唇。桃子比她更不如,缩着脖子盯着脚面, 一副大难临头的倒霉样。
    云姝下意识的挺直着腰板,见那人来者不善,犹豫着还是迎上前去, 离着还有七八步远的距离福身行礼,“见过王爷。”
    话落起身就想抬脚绕开他,可慕容长卿讥讽的声音却恰到好处的踩在了她的脚跟上,云姝一下子就挪不开步了。
    “云家的家教一向严格,想不到云姑娘会是这般背后喜欢言人是非的人。本王比较好奇, 本王是何时对你无礼,又是何时缠着你了?”
    她若敢说他三番五次的舍身相救是无礼的纠缠, 那么他也不介意掐着这个小白眼狼的脖子重新将人丢回附近的那个池塘里, 继续喂蛇。
    云姝看着慕容长卿脸上的讥讽,嘴角的冷笑,忽然就想到了前世的太子长卿。
    在她的心中太子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 不是眼前这样的轻狂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样。
    对着同样的一张脸,性格却如此不同的前世今生的两个人,云姝的内心也分化出了两种不同的心情。
    一方面觉得他就是太子长卿,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堆积了满心的怨言无法说出口,这辈子都将烂在她的心里,就应该对他心怀怨恨,不死不休。
    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可能是与太子长卿完完全全不同的郁南王,他虽然大多时候都很轻狂自傲,惹人讨厌,但也确实是几次三番的救她于危险之境,恩情不容抹去。
    若将太子长卿对她所做的事强加在郁南王的身上,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不公平。
    前世云姝火海中被清远大祭司救起,藏身于圣殿的那段时日,清远大祭司曾给她讲过许多玄妙有趣的故事,其中一则就叫做多重空间。
    所谓多重空间是指在你所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个相同的世界。每个世界里都有一个你,身世相同,所经历的却又不同。也许在这个世界里你是一个无忧无虑快乐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却也可能是孤苦无依的人。
    那么有没有可能,太子长卿与郁南王,根本就不是两个世界的两个不同的人?
    其实这样的疑虑从云瑶断了手臂,云凯旋在江宁九死一生之后就经常在云姝的心底浮起。再加上昨夜李氏烧坏了的那半张脸,她不敢细想,若真前世今生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世界,那她的仇恨和执拗还有什么意义?
    她现在活着,是为她自己?还是原本这个时空里的云姝呢?当然,那些已发生却与记忆中不同的事,也不能排除是她重生而来所造成的因果关系。
    云姝沉积在自己的内心波澜世界里,长久的沉默不言引来了慕容长卿的不耐烦。他蹙着眉头咳嗽了一声,“云姑娘,沉默是代表你无话可说了吗?你此刻若是向本王道歉,那么本王尚可考虑宽容大度,不予追究。”
    云姝被那句不予追究唤回了神,抬起眼时杏眼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慕容长卿当即眉头一挑,“本王还没说什么重话,你哭什么?难不成你诽谤别人自落泪,还要叫本王跟你道歉不成?”
    云姝说怎敢,她淡淡的抹去眼角的湿润,语气不卑不亢的道:“王爷,这里是云府后宅,外男不可擅自入内。即便您贵为王爷,难道就可以无视礼度吗?此刻又站在这里迫问我所言为何,那王爷倒是说说,云姝哪一句是冤枉了您?”
    “小姐……”桃子急的都快哭了,偷偷看了一眼郁南王,王爷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微微眯起眼睛睨着小姐的模样,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云姝无惧的回望慕容长卿,将他的话原封不动的送还回去,“王爷,沉默是代表无话可说了吗?云姝身份低微,不敢奢求王爷道歉,只希望王爷莫要因为云姝的直言而心生恼怒降罪与我。”
    慕容长卿可算是见识到了云泊霖口中的‘家妹娇纵’是何意,还真是一口伶牙俐齿,黑的能说成白的,颠倒是非的本事还真是厉害。
    付嬷嬷先才被慕容长卿下令不许跟上前去,此刻看着王爷沉了脸,二小姐仍旧天不怕地不怕,昂着脸咄咄不休的模样,付嬷嬷真心看不下去了,心想就是抗旨也要上前拦着二姑娘,以免祸从口出。
    随即碎步急行上前,跪地开口叫道:“王爷恕罪,二小姐不知王爷是带了御医来专门看望老夫人的,若有得罪之处,求王爷念在二小姐年幼开恩恕罪。”
    慕容长卿看着云姝脸上的倔强一点点的裂开,错愕的看着他,心底冷冷一笑,扔下一句自以为是,转身拂袖而去。
    慕容长卿走远了,付嬷嬷的一颗才心落了地。连忙起身上前去扶着云姝,苦口婆心的道:“我的二小姐哟,您怎么这么胆大,老爷见了王爷还要礼敬七分,更何况王爷还特意带来了御医为大夫人和老夫人诊治,于情于理,您也不该那般得罪于他啊!”
    “可是嬷嬷怎么办啊,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云姝颇为懊恼,看来这次是彻底得罪了他,但愿不要因为她的缘故而连累大哥才好。
    ——
    “大少爷,您别跪了,快起来回去歇着吧。夫人现在心里难受,谁都不想见的。”吴嬷嬷在院里苦口婆心的劝了小半个时辰了,但云泊霖却如同老僧入定一般,闭着眼睛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转上,背脊挺的笔直,一语不发。
    大夫人伤成了那样,大公子一定非常的自责,可事已至此,时间不能倒流,还不得学着面对吗?
    吴嬷嬷又劝了一会,仍不见效果,便叹了口气回屋去了。
    云海跪在云泊霖的身后,大公子吩咐着看好大夫人,结果他失职了,没能拦住大夫人冲进火海里,云海比云泊霖更加自责。
    “公子,您心里不痛快就打属下几拳,拿剑捅几剑也使得,属下犯的错,愿意一力承当。”
    “你如何承担?”云泊霖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门板紧闭的主屋,心情如同附了层霜似的,冰冷彻骨。
    “是我的错,是因着我的鲁莽才害了母亲。”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云姝安然无恙,思及此,云泊霖忽然想到郁南王。若他没看错,昨夜云姝身上披的那件衣服,正是郁南王所有。
    云姝为何深夜不在自己的房中,反而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披着郁南王的披风?她虽娇纵,但却绝对不是随便之人,更何况她对郁南王一直没有好感。
    先前郁南王带着御医前来,人多口杂,云泊霖也不好细问。
    “公子也是为了救二小姐,想必您当时有多决然,大夫人就与您相同。这世界上没有两全法,若都能早知道,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磨难和痛苦了。公子您千万不能因此而颓废,府中突然起火,许多事都存着疑虑,还等着公子去探寻结果。”
    云海在旁劝导,生怕云泊霖陷入自责内疚的心魔而一蹶不振。
    云泊霖沉默了一会,转眼看云海,“你有什么发现?”
    “公子,您看。”云海悄悄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只烧的就剩一半的小竹筒,只有小拇指粗细。云泊霖剑眉轻蹙,接过来放到鼻下嗅了嗅,在竹子焦糊的味道之下,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嗅进鼻腔里顿时引起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
    云泊霖将小竹筒紧紧的攥在掌心之中,脸色冷厉如刀。
    “火灭了之后,属下在窗下捡到的。随后又找到了二小姐院子里的奴仆,发现他们所有人都被关在柴房之内,三小姐也在其中。”
    “云瑶也在柴房里?”
    云海点头:“三小姐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说自己是被突然打晕的。有两个家丁说,曾看到二小姐院子里的车夫邢二夜里偷偷将三小姐背进了二小姐的房中。还有人说,二小姐曾在傍晚时分将他们叫到院子里叮嘱严防看守,当时没人在意,现在细想,似乎二小姐早就料到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云姝此刻在何处?”
    “被老夫人接去了,应该在老夫人的院子里。”
    云泊霖点头说知道了,将那个小竹筒又递给了云海,“东西仔细收好,我要你尽快查出这东西出自谁的手,任何细微的线索都不要放过。”
    云海称是,立即起身而去。云泊霖看了一眼正屋的方向,缓缓的起身,也离开了。
    ——
    “走了吗?”
    “走了夫人。”吴嬷嬷站在床榻边上,看着李氏脑袋被白布缠成了一个球,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嘴巴。
    李氏的眼泪都将白布浸湿了好几层,她手里端着一枚小巧的铜镜,看着镜面上折射出来的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本是爱美之人,如今毁了容,和要了她的命有何区别?
    “嬷嬷,你说我这是不是叫自作自受?本想验证一下汪泉的话里是真是假,可结果那个小贱人平安无恙,我自己却落得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夫人,现下看来我们的计划都早已被她洞察了。可她却将计就计的躲了出去,留下一栋空房子叫我们烧。害的大公子差点为了救她而埋在火海之中,若非夫人及时将大公子拽出,后果不堪设想。枉大公子对她如此真情实意,却换不来一个将心比心,被她如此利用。”
    李氏一听吴嬷嬷的分析,眼底的恨意更深了几分,死死的咬着牙根,看着镜子内的自己眼神变的寒冷恶毒,“这口气我绝对不会咽下去的,我脸上的伤,要千百倍的讨回来!”
    “夫人,府里刚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暂时不易再有动作了,不然家宅不宁,传出去影响到老爷的仕途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氏闻言冷笑了一声,“他的仕途与我又有何干系?我伤成了这样,险些死在那里,可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懒得说出口。如此绝情无义,我又何必在乎他的仕途如何?实在过不了,大不了一纸休书,我岂会怕?”
    “夫人千万不要一时之气,您即便心寒了老爷,可大公子和三小姐总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您宁可为了救大公子赴死,又怎么能看着他们兄妹下半生过的不幸福呢?”
    李氏瞬间息了气焰,又陷入了悲痛和绝望之中,“嬷嬷,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我与他过了这半辈子,为了他给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瑶儿嫡长女的位置被霸占了却不能有任何怨言,如今他宠妾灭妻,我如何甘心?”
    “老奴倒是有一一举两得的妙计。”吴嬷嬷眼珠子一转,附耳在李氏耳边嘀咕了几句。话未说完,房门突然嘭的一声被撞开,云瑶疾步走进来:“母亲所言何意?什么叫给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嫡长女的位置和我有何关系,母亲到底在说什么?”
    李氏和吴嬷嬷对视了一眼,有些事情似乎也没必要在隐瞒她了。
    第三十九章
    开水冲泡的君山银针茶在盖碗里上下翻滚, 叶芽竖悬于水面, 徐徐下沉, 再升再沉, 三起三落, 似如人生。
    清醇甘爽的热气扑了云姝一脸,她将泡好的热茶放到了云泊霖的手边。
    “大哥,事情经过就是如此。”云姝将昨夜的事情经过说给了云泊霖听。关于大祭司的那段她以昏迷中不记得为由自动省略了, 暂时不易过多人知道。
    云泊霖端起了茶杯轻抿了一小口,“昨夜你将下人聚集到一处, 可是预先料到了什么?”
    云姝迟疑着点了点头,“昨晚和你分开后,桃子陪我回了朝花苑, 一迈进院子里我脑海里就出现了朝花苑火光冲天的场景。我当时很害怕,不知这种事何时才会发生,就急忙将人聚在一处让他们都警醒一些。”
    “当时天色已晚了,我抱着侥幸的心里没有告诉祖母,以免她担忧。想着今日天一亮就叫人在院子里在多布置一些水缸以防不时之需, 没想到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若非有人将我救出去,只怕我现在已经……”
    话至此, 云姝后怕的低下头, 揉了揉额角道:“大哥,你说会不会和我这预知的能力有关?才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
    “此事只有祖母和我,以及王爷知晓。你难不成是怀疑王爷……”
    云姝连忙摇头,“其实还有一些人知晓。”
    云泊霖眉头一皱, “还有谁?”
    “祖母身边的赵嬷嬷。赵嬷嬷之前找过我一次,期望我能用这预知的能力找到他儿子汪泉。汪泉就是去江宁给父亲送信却迟迟未归的那个人,至今都下落不明。汪泉在去江宁之前,赵嬷嬷也曾将这事告诉过他,我不知汪泉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我怕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若真是这个汪泉所为,我必将他亲手擒来跪在你面前认罪。”云泊霖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是大哥疏忽,让你受惊了。”
    “大哥快别这么说,是我给家里带来了麻烦。”
    云泊霖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又聊了一会,大多都是安抚她的话。话已问完了,他起身要走。
    云姝跟在身后将他送到门口,云泊霖前脚刚迈出去,忽然又转过头来,说道:“昨夜有下人看见是你院里的人将云瑶背过去的,今日云瑶在柴房里醒过来,称自己是被人打晕的,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果然被问起了,云姝心底早做了打算,此刻闻言顿时做出吃惊的模样,“三妹妹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我也不知,还没见到她。”
    “怎么会这样?”云姝满面担忧的道:“大哥所说之事我却不知,许是下人看错了?”
    云泊霖看了她一眼,“兴许是。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有些惦念母亲和三妹妹,现在要去一趟富河园,大哥同去吗?”
    云泊霖刚从富河园出来,母亲现在正在气头上不愿意见他,云泊霖摇了摇头,“你去吧,好好宽慰母亲,我还有事。”
    “大哥慢走。”
    云泊霖前脚刚走,云姝吩咐着桃子去取个披风过来,就见李氏跟前的大丫鬟来院子里通传,说大夫人想见她。
    李氏竟然想见她?真是难得了,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虽说是自作自受,但以李氏的秉性,估计这笔账也得算在她的身上。现在叫她过去,八成是想要将她痛骂一顿,恨不得大卸八块了吧?
    可巧了,正好她也想去见见李氏,看看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否如她所料。云姝让丫鬟先走,说自己随后就到。
    富河园外,周姨娘拎着食盒站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大夫人也不说不见,让吴嬷嬷出来和她说了一句稍等片刻,就再也没了动静。
    周姨娘的小丫鬟雀儿看了看自家主子凸显的肚子,愤愤不平的低声道:“大夫人太过分了,她不顾姨娘怀着身孕,还吩咐姨娘亲手做了吃食送过来。可真送来了她又不接过去,大冷天的让姨娘在这院外站着,根本就是故意为难。难道她若不发话,姨娘就要在这里站上一天吗?奴婢要不然去找老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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