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阅历只有区区十八年,虽然不是傻白甜,但也算不上精明市侩。
    佟彤呢,大学都毕业了,在社会上打拼了一段时间,多点人生经验。
    不过她长了一张娃娃脸,有时候出门还被人认为是高中生。
    要知道古代女人早婚,一个像佟彤这么大的姑娘可能已经拉扯了两三个娃,面相自然不会太年轻。
    相比之下,穿了古装的佟彤反倒显得脸嫩,跟对面的少年看似差不多年纪,甚至比他还显得人畜无害。
    希孟于是信了她的话,撇撇嘴,对她的智商表示嫌弃。
    “现在城里这般光景,你怎么不打听打听就来?你在东京城还有其他认识的人么?”
    佟彤可怜巴巴地摇头:“没有,举目无亲。而且……而且方才在路上不知如何招惹了一群闲汉,跟了我一路……”
    “脖子上纹青龙?是张小乙那群无赖吧?”希孟向窗外望了一望,向她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算你倒霉。官府都懒得管他们。”
    佟彤乖巧问:“所以,可不可以暂且借小官人之地,避上一避?外面毕竟不太平呢。”
    希孟显然为难,看看四周,俊俏的脸庞居然有点泛红。
    “不是我不想帮你。”他纠结了一会儿,摇摇头,“这家店的主人王员外是我远亲,平日里管得紧。要是让他看到我收留陌生女子,我……”
    他指指门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佟彤背过身,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塑料袋,拿出打包盒,打开盖子,香气四溢。
    她把从北京带来的茶楼点心一样样摆在桌上,可怜巴巴地说:“我不白吃你的。”
    希孟:“……”
    佟彤:“……要不咱俩一起吃?”
    艾窝窝、糖卷果、山楂糕、姜丝排叉、驴打滚、糖耳朵、桃酥、馓子麻花、□□吐蜜、焦圈、糖火烧、豌豆黄、奶油炸糕……
    她离开北京不过两个小时。除了几样油炸食品略显蔫头耷脑之外,其余的都十分新鲜,是老北京点心师傅的手艺。
    希孟目光都在点心上,完全没注意到桌子上的塑料制品。
    他才把手伸向门口,怔了一怔,手上转弯,关了门。
    佟彤清清楚楚听见一声肚子叫。
    “看你可怜,就在我这儿避一阵吧。别声张。”
    他很大度地把自己的食盒也提到桌上,揭开盖子。
    “这是我方才下楼做的饭。你奔波良久,吃点热的吧。”
    凭良心说,本土希孟的烹饪手艺还算不错。毕竟长着一颗吃货的心,又是从小独自生活,早就学会了不亏待自己。
    但眼下东京城人人自危,多半店铺都关门歇业。他也买不到什么新鲜的食材。
    据说北宋繁荣时期,很多人家都不开火,每天叫酒楼外卖吃。
    但现在的酒楼早就不做外卖生意了,怕半路被梁山好汉截胡,捉到梁山送外卖去。
    所以希孟这次也只做了个汤饼(就是面条),配了点酱肉,算是特殊时期的方便食品。
    他“大方”地把汤饼留给她,自己主动“古道热肠”地吃那些冷食。
    佟彤不戳穿,特别爽快地就跟他换了。
    汤饼味道还不错。她尽量吃得秀气,隐藏着嘴角的微笑。
    果然有些东西是恒昌不变的。
    希孟看着一桌子茶点小吃,眼花缭乱,选择困难了好一阵,挑了个糖耳朵。一入口,他整个表情就变了。
    “佟姑娘是从何处来的,你这当地的吃食比东京酒楼里的强多了!”
    佟彤心里说,可不是么,卡路里炸弹,专门让人产生幸福感。
    她半真半假地说:“我家在北方,路途遥远,小官人大概没去过。”
    她对这个人还没完全放下戒心。乾隆还冒充过赵孟頫呢。这个希孟虽然从头到脚都像是无辜,但她不敢对他全然托付信任。
    但对方对她已经完全没戒心了。吃到豌豆黄的时候,两人距离迅速拉近。
    “难为你了,看个亲戚还要带这么多礼物,一路下来累不累?”
    “东京外城现在是怎生光景?我都不敢出去。是不是荒无人烟?”
    “张小乙他们走没走,我看看——哼,还没走,欺负外乡人不要脸。”
    ……
    佟彤试探着问:“城里这般光景,有多久了?”
    她还惦念着那个凭空消失的画儿精,想旁敲侧击地问点线索。
    “一个月了。”画儿精的前世随口答,“一夜之间出现的没头告示,满城都是。当初着实骚乱了一阵,出动了禁军才把局面控制住。百姓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梁山那些土匪都是三头六臂,真打过来全家遭殃,都觉得应该趁早躲一躲,不少都回老家、去乡下了。实在走不得的,也都深居简出,手头打好细软包裹了。”
    他用眼神指指自己床边那几个竹箱,表示自己也未能免俗,随时准备跑路。
    佟彤又问了几句细节,没什么建设性的发现。
    “创作层”被破坏渗透,里面的居民已经习以为常,就像生活在战区的老百姓,恐惧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她转而对他这个人感兴趣。现代那个希孟深居简出,人美话少,不怎么提他在古代的经历。
    她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像这样一家好地段的客店,租金不菲吧?”
    “没多久,”他埋头吃冬瓜饼,“画院的宿舍太逼仄,而且归宫里管,礼数太多。恰好王员外盘下这楼做客店,便让我住了进来,闲时给他绘绘墙壁,画几幅能拿去应酬送人的画,就算抵房租了。”
    的佟彤恍然大悟:“原来大堂粉壁上的山水是你画的。难怪难怪……”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真心夸赞:“我看皴的技法挺特别,不似匠人手笔……”
    彩虹屁一如既往的对他没效果。他只是有点惊讶,问:“你也研习丹青?”
    北宋时期的才女比比皆是,市面上时常流传一些名家淑女的诗词画作。
    但佟彤可不敢冒认才女身份,赶紧说:“我——我就是在家随便画画。”
    虽然她也学了几年美术,但在未来大佬面前哪敢瞎嘚瑟。忘了大明湖畔的陈亮了吗?
    谁知希孟却似来了兴趣,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她,问:“师从何人?什么流派?能否……让我学习一下?”
    佟彤愣了好一阵,差点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那个恃才傲物,看谁都辣眼睛的祖宗呢?怎么突然如此谦虚了?
    他目光诚挚,也忘了什么男女避嫌,朝屏风后一指。
    “我要画一幅画,但,画不出。”
    佟彤不好拂逆他的意思,跟着他来到了屏风后面。
    往远了说,他的下辈子的躯壳和佟彤有点交情;往近了说,他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地图中唯一的友好人物。
    她倒抽一口气。
    她以为屏风后面只是个卧室;谁知床只占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的空间,都堆着画。
    草稿。
    有的是线稿,有的带颜色,有的是纸本,有的画在布面上,有的是匆匆用厨房里的木炭描出来的灵感点滴,有的线条层层覆盖,显然被反复修改过。
    有些是五花八门的颜色铺陈叠加,有些则清素淡雅,冷淡得仿佛春水初融。
    还有几叠厚厚的笔记,散落在地上。
    它们的主题都大同小异,都是连绵的山水。
    然而笔法各异,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手笔,倒似整个画院的丹青大手,一人一张,凑出来的。
    希孟怔怔地盯着这个用时间和汗水堆出来的工作间,郁郁地说:“官家令我绘一幅‘锦绣江山’。我起了几次底稿,都觉得不如人意。我跟他学了几个月,我向画院的人讨教了各种技法,逛遍了城里的书画铺子,但……怎么画,都不是我想要的。”
    “为了这幅画,我命都快没了。”
    他热切地看着佟彤:“姑娘请直言,依你看,这些底稿的缺陷在何处?——我知道很糟糕,你尽管拣难听的说好了。”
    佟彤差点给他跪下。
    他管这些叫“很糟糕”?
    她从里面看出了喷薄的灵气,好似汪洋大海,席卷了这间简朴的陋室,让里面的看客感觉喘不过气。
    她十分确定,这些就是日后《千里江山图》的雏形。
    这个年轻的画界天才,几乎熟练地学习了当世所有的流派笔法,博采众长,并且试图从中提炼出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风格。
    但,还差着那么一点儿。
    就像一个武学奇才,把各门派武功都研究得透彻,却只差那临门一脚,没能修炼到自成门派的绝顶层次。
    难怪他几乎是病急乱投医,随便遇到个懂行的就请她挑刺。
    佟彤心里倒是有成品《千里江山图》的模样。但那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
    就算可以,她也不能说。否则岂不是扼杀了天才的创造力。
    她犹豫半天,只是建议:“闭门造车容易钻牛角尖。不如你……给自己放个假,背包出门,亲眼看一看那些大好河山?”
    希孟轻轻咬唇,“我想过,但不知该去哪里。再说也没什么积蓄,不敢随意漫游。”
    他无奈笑笑,“况且,现在这局势,谁敢出门啊?——算了,还是先做点东西吃吧。”
    佟彤瞠目结舌:“咱不是刚吃完午饭吗?”
    “点心不算饭。”他理直气壮。
    佟彤带的点心,本来是鸲鹆图等一群熊孩子疯狂点单的结果。上菜的时候铺了一大桌子,结账的时候包了三个打包盒。付款的时候,她表面笑嘻嘻,心里一阵抽搐。
    后来她匆忙间进入《清明上河图》,点心也拎了来,舍不得扔,觉得好歹是口干粮,累了一路。
    现在可好,“不算饭”的点心,被希孟一会儿吃一个,一会儿吃一个,不到半天,全消灭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别别扭扭地说:“你这点心多少钱买的,我不白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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